连续三天了,太医令韩焱从贾南风的床榻前离开,门口广城君郭槐等着,问道:“南风怎么样了?”
韩焱客气道:“回夫人,皇后娘娘应该无大碍了。娘娘服下的毒物,虽然不清楚具体的配置,但至少包含了曼陀罗、天仙子等致幻的东西,因此导致娘娘的精神时而恍惚。不过,我的药看起来是对症的,娘娘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失常的时候越来越少,也越来越短了。”
郭槐一个做娘的操碎了心,闻听后心中稍安,问道:“那南风以后还能好吗?”
韩焱道:“夫人放心吧!我除了在娘娘床前守护,还抽空去了趟济世堂,找郑神医探讨了一番。郑神医赞同我的看法,这两日的药方改了些,还是郑神医给出的主意。”
“如此便好!”
郭槐感叹,女儿前几日查封人家的店铺,当时连济世堂都差点给关了。到最后落难了,人家却不计前嫌。如果贾南风病好了,她决定好好劝劝,以后待人宽和一些,说不定就没那么多麻烦,也没那么多叛乱了。
他们俩话没说完,韩焱突然睁大了眼睛,迟疑道:“娘娘,你怎么起来了?”
贾南风站在那里,虽然不怎么高,却异常倔强。她恢复了皇后的威严,完全不顾病躯的拖累。侍女们连忙给她搬来椅子,贾南风坐了上去,头上冒虚汗,明显是在强撑。
郭槐劝道:“南风,你病了,还是躺在床上好好休息。”
贾南风苦涩说道:“再躺!恐怕我们命都没了!张泓呢,董猛呢?”
两位宦者都在门外,听到喊声连忙进来,拜见皇后娘娘。
贾南风不耐烦道:“起来!起来!有大事要办,没工夫弄这些繁文缛节。陈舞怎么样,抓回来了吗?”
董猛答道:“回
娘娘,没有。陈舞离开宫中,听人说是去齐王殿下的府邸,但我带人去齐王府问过,并未见到她。”
“齐王府的内应怎么说?”
“这……”
贾南风不悦道:“时间紧迫,你怎么吞吞吐吐的?”
董猛只好如实答道:“自从娘娘下令抓捕渤海石家,青衣会便断绝了与宫内的联系,很多消息无从得知。”
贾南风知道两者关系紧密,但没想到青衣会如此决绝,为了渤海石家不惜与朝廷作对。现在时机不对,贾南风不能对青衣会下手,只能干着急。没有充分的消息保障,好比是走路的人没带眼睛,跌一跤还好,走岔了道可麻烦了。
陈舞……陈舞?贾南风知道她是自己的贴身侍女,从十岁入宫到她二十六岁,陪伴了贾南风入宫后的大多数时间。但是最终,她背叛了,一个最信任的人,喂你喝下了毒药。贾南风不担心陈舞,她担心陈舞背后意味着什么,现在看来齐王司马冏嫌疑最大。
贾南风不自觉伸手去摸腰间的青纸诏书,她随身携带随时需要写,但今天没有,她摸了个空。宦者张泓连忙去拿,皇后娘娘又要下圣旨了,自己写自己发,所有章程都是个形式,省时省力好方便。
突然之间,贾南风脑中闪现个念头,陈舞是我亲妹妹,呃不,是比亲妹妹还要亲的小妹妹,我怎么能杀她呢?……也不对,她或许已经死了,死在抢劫,死在一块巨石掉落,还是死在情人的怀中……
太医令韩焱大喊:“娘娘!”
这声喊叫惊醒了贾南风,她刚才是要写诏书对不对?怎么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韩焱说道:“娘娘,请恕臣不敬,因关心你才出声警醒。你身体里的毒还有残留,有的时候还会发作。不过,
毒性已经越来越弱,我刚才只是大喊一声,娘娘便缓过来了。相信再调理个十天半月,娘娘便能恢复自如。”
贾南风点头,通过这个事情,她对韩焱高看一眼,不止是人长得帅、床上功夫好,作为医者他的水准还是可以的。
心里想着情郎,手上却不停歇,贾南风在写诏书。看得出,她还是很吃力的,完成后要用玺,皇帝的玉玺在她手里,交由侍女盖好。
“交中书监贾模签押后速速发出!”
张泓接过诏书,却很是无语,贾模不是在天香楼的大火中烧死了吗?一同死的还有她最爱的外甥贾谧。不过张泓没说,他只要办成事情就好了,中书省有中书令,还有新的中书监。
贾南风自己意识到了,“堂兄已经死了!谧儿也死了!”
太医令韩焱劝道:“娘娘无须介怀,你只是反应慢了点,有些事情记得没那么清楚,甚至个别关节暂时还被封存着,慢慢就会好的。”
贾南风道:“多亏你了!”
这话语里有赞许,还有情谊。韩焱感觉受宠若惊,跟随贾南风这么久,没怎么听她说过贴心的话。韩焱感觉身体暖暖的,觉得跟贾南风值了,要是等她身体好了,韩焱决定使出浑身解数,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一定让皇后娘娘舒坦,以报答这份深情厚谊。
“今天禁军谁当值?”
左卫、右卫都不在,现在是前后左右四军轮流。张泓答应道:“今日轮值宫内的是后军,将领是齐王司马冏。”
“司马冏?”
贾南风念完他的名字,突然身体一阵战栗,从椅子上滑落下来。
韩焱等人连忙上前救治,扶着她重回床上,贾南风意识有点模糊,机械的说道:“坏了!坏了!坏……”
……
宦者张泓一溜小跑
来到中书省的衙署,作为大晋国的决策中心,此处在阖闾门内,紧挨内宫而建,属于朝廷行政体系的核心一环。
张泓进去后便找中书令何劭,青纸诏书需要他签字盖印。不巧何劭不在,有人说他去了茅房。张泓跑去茅房找却一无所获,他有些急了,这封诏书关系重大,乃是贾南风在清醒时下达的唯一诏令,办成了或许还有回旋余地,办不成唯有死路一条。
中书侍郎杜锡见张泓跑老跑去,热锅蚂蚁一般,好心询问:“张内官何事如此惊慌失措?”
张泓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拉着杜锡的手,央求道:“我有急事寻中书令何劭,他人呢?”
杜锡年长,胡须花白,当初在太子东宫被司马遹戏弄,后来反而在朝廷上替太子仗义执言,人品及学问都相当了得。至少在张泓看来,他是个诚实的人,不会编出“何劭去茅厕”之类的谎言。
杜锡摸摸胡子,说道:“张内官,我劝你还是快走吧!要出大事!”
张泓不解,出什么大事?
朝局如此,贾南风病重的消息人尽皆知,王爷们的举动大家也能猜出,发生点什么完全有可能。杜锡只是点到为止,并不打算深谈,他也不知贾南风是否雄风依旧,宗室又会不会抢班夺权。
见杜锡要走掉,张泓扯着他衣袖还要问,“杜侍郎,到底何事?”
杜锡指着宫内的向,说道:“你听!”
隐隐约约的,似乎有喊杀声,张泓愣了,他刚从内宫出来,那里发生什么事了?杜锡不愿明说,我劝你也不要知道,出了此处直奔铜驼街,最好出城,从此不要再回来。
“那…… 何中书……”
杜锡道:“他确实不在。”
“可是,这是皇后娘娘罢免齐王的诏书,若是迟缓
,恐怕……”
何劭只要在场,就必须表明立场,是签发呢,还是不签发,总之都会得罪一个。但是,他却不知哪一方会胜,与其冒险站队,不如假装不在,何劭是真的不在衙署,此处连家都没敢回,在城里溜达呢。
上次在含章殿,身为中书令的何劭不得不签了好多的字,成全了杨骏,也败坏了自己的名声。现在好多人提起谁没有骨气,或者性格上略微软弱,都会拿何劭打比方,作为嘲讽环节的一个必备要素。
何劭这锅必须背,不管他想与不想,华廙是中书监,属于他的副手,他可以铁骨铮铮,可以成为世族里争相传颂的正面人物。但何劭不行,说到底他只有一支笔,谁说的算他就要听谁的,即便违逆根本改变不了现实。
何劭这次的风向看得很准,但即便是七八成的胜算,他仍不愿意参与,干脆选择了逃避。杜锡是中书侍郎,平日见张泓并无太多反感,好言劝说他,不如就此别过,退一步海阔天空。
张泓从中书省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跌跌撞撞的,他转头便望见宫内有火光,喊杀的声音更响,他捏了捏手里的青纸诏书,交到一名随从手中,说道:“你速将诏书送给董内官,我还有点别的事,随后就来!”
随从并不知诏书没有经中书省签发,揣好后向回奔去。其他随从也都跟去,只剩张泓一人。这一瞬间,没有人跟随着他,没有人命令他,也没有人捉拿他,仿佛随便几个撤步,整个天地都与自己无关,他被世界抛弃,他也抛弃了全世界。
张泓不舍的看了眼皇宫,想起他陪伴小半辈子的皇帝与贾南风,过往的一幕幕呈现眼前,佳宴虽好总有尽时,他趴下磕了几个头,这才洒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