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越是安静,楚王的内心越是惶恐,一想到窗外驻扎着十万大军,他感觉头皮发麻,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汝南王已死,尸首变成无数的碎块。他的儿子、孙子尽数被屠戮,府中女眷大多惨遭士卒蹂躏。白日里的场景萦绕在楚王脑海,几位年轻公主和王妃的痛呼声让他颤栗不已,都是皇家的金枝玉叶,终究便宜了行伍里的粗野汉子。
汝南王的例子鲜血淋漓,惊得楚王不由想到了自己,莫非得势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朝身败同样累及家人亲眷。汝南王的今天,会不会是自己的明天?白日的事情让楚王顷刻间从一个青年,变成了深思熟虑的老人,他有些后悔对士卒烧杀掳掠的纵容,更加悔恨下令处死了汝南王。
夜长梦多,那是在还能睡着的时候,楚王没有梦,只是眼前闪现的幻影,他拿不准天亮后应该怎么办,是让牙门军回营还是继续统领这支大军?是进宫找贾南风汇报还是马不停蹄的返回封地?
楚王索性从床上坐起,把床边侍候的侍女吓一跳,惊恐的扶着楚王,看他穿上木屐在房间里走动。
门口侍候的宦者跑进来,问:“殿下醒了,有何吩咐?”
“王弟哪去了?”
他问的是亲弟弟长沙王,那人道:“长沙王殿下带人出城了,据说是去金谷园,要抓石凡的家人做筹码。”
楚王摇头苦笑,朝中局势又不是石凡能够掌控的,抓他家人做什么?威胁他听话吗?去了就去了,能要挟石凡更好,总之没什么坏处。
“那岐盛何在?”
宦者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声提醒道:“殿下,岐盛早就走了,好几天没有踪影。”
楚王想起来了,自从那日拒绝他的提议,岐盛坐车子离开楚王府,从此没有回来过。楚王突然有些想念他,那个丑陋的小小人儿,
无论何时都能嘴巴不停,各种好的坏的主意层出不穷。如果岐盛在的话,楚王身边会有个给他出主意的人,而且你不听那个人就会不停叨叨,直到你顺从或者恼怒的喝止方会停歇。
“本王想喝酒,让公孙宏过来!”
楚王府长史公孙宏很意外,楚王找人喝酒,而且只有他一个,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
“殿下,今日大获全胜,都赖殿下指挥有力。”
楚王笑了笑,今日确实赢了,自己的表现也很不错。但不知怎的,高兴不起来。
公孙宏是豪爽性子,劝道:“殿下,何必忧愁呢?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什么?”
楚王真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曾几何时,楚王也确实与现在的公孙宏很像。但如今不同了,一个人经历了很多,可能也会成长很多,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今夜无法入眠。
一杯杯的酒下肚,楚王说:“明日交了兵权,本王见了贾后,你猜她会如何安排?”
公孙宏大声的道:“皇后娘娘感念殿下恩德,但殿下的官职无法再升,可能仍然是太尉,但是会加官侍中,录尚书事,督天下诸军事。”
位列三公,常在皇帝身边,所有政务都管着,天下诸军归自己调派…… 楚王想象过这一天,但他确定不是明天。
“皇后不会这么大方的,你猜她会不会卸磨杀驴,企图害死本王?”
公孙宏没想过这个问题,疑问道:“殿下辛辛苦苦操劳,她该不会如此忘恩负义吧?”
她会,而且她很擅长。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楚王很了解贾南风,如果是几天前还不相信岐盛的话,如今已是追悔莫及。
“十万大军在手,我是楚王,我能攻灭汝南王府,也能让朝野震动。但如果没了十万大军,本王会不会成了没有兵权的寻常王爷
,谁都可以轻易的碾死?”
公孙宏不知,他跪倒后抱拳说道:“公孙宏愿誓死保卫殿下!”
“那你说,如果听从岐盛当时的建议,明日本王统领十万牙门军进攻皇宫,可否?”
公孙宏还是同样的态度,“愿跟随殿下死战不退!”
态度很好,但说出的话毫无用处,楚王无奈道:“那说好了,一起进宫捉拿贾后,成败就在明日!”
公孙宏一饮而尽,这事真刺激。
楚王也觉得挺刺激的,只是多了些忧虑。
……
长沙王带领王府兵马冲进了金谷园,却发现此处无人看守,甚至可以说没有人,哪都没有。
重新盖的归来居刚有个雏形,地上乱七八糟放了好多盖房子用的东西,因为有前面匈奴人的教训,长沙王不敢放任士卒抢掠,也不敢有丝毫冒进,只是小心翼翼的探索。
长沙王曾来过多次,对金谷园的布局熟悉,直到三分之一个园子转遍,他还是一个人影都没瞧见。随着时间推移,他已经从刚来时的杀气腾腾,变得惴惴不安起来。
金谷园总计几千口人,怎会突然人间蒸发似的。一名将校突然咋呼一声,手指远处的几盏亮光。
长沙王抬头观瞧,那个地方他去过,落魂谷口九层高的摘星塔,里面灯光闪烁。
原来藏在了此处?摘星塔距离归来居近十里之远,若是换做别人,其中曲折便是到明日天明也弄不清。但长沙王亲自走过这条路,赶过去不在话下。
确定目标之后,长沙王一马当先,直奔摘星塔而去。渐渐地,他发现金谷园的路很奇怪,似乎和上次走过的不一样。
越走,长沙王越是心凉,仿佛道路无穷无尽,他好像……在金谷园迷路了。
还好,远处有个发亮的高塔做参照物,就在长沙王产生这个念头之时,高塔上的灯全灭了,黑漆漆的什么
都看不见。
火把点起,却照射不了不远,长沙王惊奇的发现,他迷路了。
记得有人对他提起,这座大园子之所以命名为金谷园,表面看是秋天里成熟后金黄色的谷穗,实则每一处谷物的种植都严格按照阴阳八卦阵来设计,而它们之间的道路看似简单却实则是个大迷宫,尤其在漆黑的夜里,长沙王转来转去就是出不去。
长沙王急了,下令烧掉这些碍事的谷物。
有家将提醒万万不可,一把火下去不知道烧多少地方,万一自焚岂不是落个千古笑柄。
长沙王做了个标记,却没有再次找到。金谷园实在太大,不需要你绕圈圈,一样是陷入其中不能自拔。他想了不少主意,却始终无济于事,彻底迷失在金黄色的谷物里。
有家将提醒,既然走不出,还是不要枉费体力,待明日天明,自然可以出去。
长沙王承认这是个好主意,但明日太阳升起的时候,恰是最需要他的时候,时间耗不起。他召集家将继续想办法,然后继续碰钉子。终于,他看到一封信,抽出后是俊秀的字体。
“长沙王殿下亲启,你能寻到此封信的时候,应该已过丑时了吧?郎君出门时有交代,让我等好生照料上门的客人。只是见殿下带领近千人怒气冲冲,因此不敢接近,请殿下饶恕我等的慢待。这金谷园的八卦阵乃是请了高人,依据当年诸葛孔明的手稿设计,据说不会有什么漏洞,殿下若想出来,请照奴家下面说画的线路。”
信的落款是卫烁,金谷园小郎君的妾室,夫君不在时她统领全局。
长沙王知道坏了,别提抓人质去要挟石凡了,今日能不能活着走出去,这都要划上大大的问号。
要不要按照信上的路线走,长沙王迟疑过,但貌似只能如此。
直到天色渐渐放亮时候,狂奔整夜的长
沙王筋疲力尽,他的士卒们比他更甚。大家像是被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的行走,马匹们好不到哪去,有不少赖在地上不愿行走。
房舍能够看得清楚,金谷园恢复了一片繁忙,洗衣的,做饭的,端着金质餐具的侍女,提着刀枪巡逻的护卫…… 大家似乎无视他们的存在,一个个忙的热火朝天。
长沙王见众人身心疲惫、毫无战意,不自觉气势弱了三分。有金谷园的管事过来通报,我家夫人在前面恭候,让殿下过去会面,其余人等请自行回去吧!
近千名王府卫兵自然不会走,还是紧紧跟着,只是一个个都到了身体的极限,战斗力降到了最低值。
卫烁一袭白衣站立,一侧是侍卫队长赵妮,与新提拔的两位都伯绿珠、红旖,这是三位女将。另一侧,小叔子石超居首,旁边是石勒,以及新投奔的陶侃、岐盛。
长沙王见到岐盛,大骂:“叛徒!”
岐盛却说:“殿下,今日就让我这个叛徒救你一命吧!”
长沙王不知何意,卫烁解答道:“岐思远说,殿下与楚王是他的故主,实在不忍加害,哪怕是你们麾下的任何一名士卒。因为听得我金谷园八卦阵的传言,便打算借这个阵法让殿下劳累,今晨相见后就此别离,你我皆一人未失、一马不亡,两全其美可好?”
面对一个语气温柔的女子,长沙王一夜的憋屈不好发泄,对方人强马壮,自己的士卒却疲惫不堪,甚至连拉弓举刀的力气都没有。事已至此,长沙王虽年轻气盛,也只能迫于形势离开。
岐盛执意相送,在门口情真意切的说道:“长沙王殿下,回城唯有一死,殿下不如直奔封地,或有活命的机会。”
长沙王“哼”了一声,向洛阳城奔去,只留下低头恭送的岐盛。
小矮子流出了眼泪,算是最后送别时刻的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