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奶奶盯着柳城华看了好一会, 神情有些晦涩难辨。
家里三个儿子,幺儿活泼嘴甜,总是最能激起她和老头子的疼爱, 不由自主的将注意力放到幺儿的身上。
老大总是贪心不足, 嫉妒他们对幺儿好,天天在家里搞事情,气的老头子暴跳如雷,每天不是在挨揍就是在挨揍的路上。
只有老二, 长的老老实实, 性格也是木讷的很, 不会说好话讨好别人,也不会故意搞事吸引别人的注意力。
村子里的人都说老二是个老好人, 不懂得拒绝, 最是好欺负。
但只有柳奶奶不这么想,比起老实木讷的老二, 她宁愿和表面上自私贪婪的老大打交道,没见即使家里这么困难,柳奶奶几乎借遍了整个村子, 甚至是从柳天明那里借了几百块钱,却从来没有向柳城华开过口。
即便柳城华家是如今整个村子当中最富裕的一家。
柳奶奶记得, 那还是三十多年前的时候,那时家里还没有幺儿, 只有柳天明和柳城华两个儿子。
那时候的柳城华只有三岁多一点,路都走不稳当, 小小一个长的也是很可爱。
因为他年纪小, 她和老头子不由自主的将注意力多放了一些在柳城华的身上, 这引起了柳天明强烈的不满。
在弟弟没出生以前柳天明是家里唯一的儿子, 什么东西都是他的,弟弟出生以后夺走了父母大半的关爱,他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了嫉妒来,可那个时候弟弟还小,是个只能躺在床上哇哇大哭的小屁孩,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还是他的,柳天明也就忍下来了。
但随着弟弟的长大,柳天明越来越不满了,自私贪婪的他不愿意有一个弟弟分走父母的关注,还要和他抢鸡腿吃,于是在柳城华三岁的那年,柳天明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将柳城华抱出家门扔到了后山。
那时的山林还未经过开发,一到了晚上,什么蛇虫鼠蚁,恶狼猛虎都会出来,柳天明想着,只要自己的弟弟被狼给吃掉了,那家里的所有东西又会变成他一个人的了。
柳奶奶和村子里的人找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柳奶奶才找到了柳城华。
三岁的小孩突兀的出现在她的面前,那样血腥又恐怖的一幕几乎吓的柳奶奶心脏骤停。
小小的孩童坐在一堆碧绿碧绿的树叶子上面,他全身上下都被血液浸透,像是刚被人从血池中捞起来的一样,在柳奶奶看到他的时候,正冲着柳奶奶笑的开怀。
柳城华的嘴角咧的巨大,露出里面森白的牙齿,可就在这些整齐排列的牙齿上面,残留着一些殷红的血色。
他手里正抓着一只鲜血淋漓的兔子,兔子雪白的皮毛被血液染红,只剩下一片黑褐的腥臭。
见到柳奶奶以后,柳城华忽然动手硬生生将一条兔子腿给扯了下来,殷红的血色瞬间溅了柳城华满脸,可他脸上却从始至终都带着笑。
小小的孩童露出魔鬼一样的笑容,举着血肉模糊的兔子腿递到柳奶奶面前,纯真无邪的嗓音中透露着无尽的残忍,“娘,你看,这兔子,长的像不像大哥?”
“只这么轻轻一拽就断了,好脆弱哦……”
血红色的液体映衬进柳奶奶的视野,在一片碧绿碧绿的丛林之中,流淌出森冷,诡异,和不详。
清晨的朝阳像是将熟未熟之时被捅穿的蛋黄,流淌出的橙红色和遍地的鲜血混合在一起,绽放成一团唯美的艳丽。
奢靡的红色倒映在柳城华的眼睛里,使得他更像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歪着脑袋紧紧的盯着柳奶奶,神色专注近乎疯狂,“你为什么不接住我给你的兔子?你是不喜欢我吗?”
冰冷的语调完全不像是出自于一个三岁的孩子,柳奶奶的一颗心阵阵发凉,眼前这个魔鬼,真的是她生下来的吗?
就在柳奶奶心里发寒想要跑掉的时候,眼前的小孩突然又变了一副神色,双眼中的诡异消失不见,大大的瞳仁中带上了惊恐和害怕,身体颤抖的厉害。
他惊恐万分的喊着柳奶奶,“娘……我害怕,呜呜呜……”
终究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柳奶奶心中还是有些不舍,她内心纠结半晌,最终还是选择了抱走柳城华。
往山下走了一小节路,柳城华忽然伸出手指向了柳奶奶的身后,惧怕不已的说道,“狼……那里有狼……”
柳奶奶心下一沉,她带着一个小孩子怎么可能躲得过恶狼的攻击,她心生警惕地捡起了一根棍子,正准备跟恶狼做殊死搏斗时,却忽然又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
柳奶奶大着胆子走了过去,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匹躺在地上,早已没有了生命气息的狼。
那匹死狼的指甲上残留着一块碎布,和柳城华衣服上的一模一样,狼的脖子上还有一个巨大的血窟窿,鲜血已经凝结,只剩下散发着阵阵腥臭味的黑褐色的血痂,但柳奶奶还是通过那残留的痕迹,依稀辨别出来了那个血洞是柳城华的牙齿造成的。
她完全不敢想象,一个三岁的孩子究竟是经历了什么,才能够从饿狼的口中活了下来,而且还反杀了狼。
那一瞬间,柳奶奶心里完全没有了儿子活下来的庆幸,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害怕,她害怕这个年仅三岁的幼童。
她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孩子,三岁的小孩脸上只带着茫然无措的神色,就好像她之前看到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一样。
可柳奶奶知道,那不是梦,那是真实存在的事情。
柳奶奶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样带着柳城华回了家。
经此一事,之前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孩完全变了个样子,只剩下了木讷和呆板,说话做事也开始变得非常的迟钝。
他总是沉默寡言的独自一个人待在一边,默默无闻的像是一个透明人,长大后的他老实本分,真诚厚道的像是一个圣人,从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半点的争执。
即便是当年分家的时候,柳城华也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就好像即便是父母不分给他一分钱,他也是没有任何的怨言。
柳城华忠厚,老实,纯朴,诚恳,从三岁一直到三十多岁,从未表现出负面的情绪,可柳奶奶却一直觉得他无比的可怕,她从未将当年在山里面见到的景象说出来,可那副惨烈的状况却始终盘踞在她的脑海,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自从分家以后,除了柳奶奶叫他,柳城华从未主动踏进过老宅一步,今日柳落雁她们刚出了事,柳城华就一反常态的过来了。
这让柳奶奶不由自主的生出了警惕之心,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
她乐呵呵的拒绝了柳城华手里的水果,不动声色地开口说道,“过来就过来嘛,还带什么东西,大丫和二丫天天跟桑柔一起,平白的捡不少好处,桑柔只是在这儿吃顿饭而已,哪还让你带专门带着水果又跑一趟。”
柳城华一下子紧张的双手都有些不知道往哪放了,见柳奶奶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收下水果,他只能继续的提在自己手里。
男人宽厚的面容上带着一丝落寞,似乎是对于柳奶奶不愿收下他东西的难过,柳城华不安的搓了搓手,脊背越发的弯了下来。
“娘……娘不愿意就算了,”他磕磕绊绊的说道,“我知道我笨,娘不喜欢我……”
他说的很是可怜,憨厚的脸上带着一丝期盼,期盼着柳奶奶能够接受他的好意。
可终究柳城华还是失望了,即便他唯唯诺诺,可怜无比,柳奶奶却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只是淡淡说道,“你想多了,我没有不喜欢你。”
柳城华讪讪的笑了笑,“是。”
随后,柳城华的目光在院子里扫视了一圈,小心翼翼的开口问道,“不是说要吃饭吗?我怎么没看到桑柔?”
柳落雁洗干净了身上的脏污,换了一身衣裳,脸上被树枝和石头划破的伤口却还存在,不过因为此时没有瘆血,再加上天晚了院子里没有点灯,柳城华看的不太清楚。
他只看到柳落雁坐在廊下用帕子绞着头发,没有丝毫被侵犯了以后的难堪和窘迫。
柳奶奶摆了摆手,有些无奈的说道,“三个丫头天天就知道疯跑,跟个皮猴子一样,这不是弄了一身的泥,我让她们洗澡去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柳城华脱口而出,“大丫这么听话的一个孩子,也会弄的全身都是泥,需要洗澡吗?”
时喻微微一笑,眼神如刀,“二哥怎么突然这么关心我家大丫了?”
在柳城华的记忆当中,他的这个小弟一直都是一副颓废的模样,不是整日里抱个酒在喝,就是醉生梦死的躺在路边上。
即便是在付雪薇没有逃跑之前,小弟虽然人比较精明,也比较会说话,但身上总是温和,从未露出过这种让人为之一颤的目光。
看来他的小弟这一次清醒过来,当真是变了不少啊……
柳城华装作很害怕的样子缩了缩身体,越发的唯唯诺诺,“就……就是问一下而已。”
“问一下?”时喻施施然上前几步,廊下昏暗的灯光洒落在他的身上,照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二哥这问的可真是奇怪,”碎发被微风拂起,露出男人锐利的双眼,“大丫洗不洗澡,似乎和二哥并没有多大的关系。”
“二哥忽然会问询大丫,是知道什么事情吧?”时喻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二哥做出这种事情的时候,有考虑过桑柔吗?”
“王赖子那种混蛋,二哥竟然会相信他的为人?这种不亚于与虎谋皮的事情,二哥也做的出来!”
柳城华的面颊不可见地抽搐了下,几乎快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神情。
时喻凉凉一笑,声音越发犀利,“二哥究竟是如此的见不得我好,才会以如此老实本分的形象去暗害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还是说……”时喻猛地拖长了音调,“二哥这么多年来的形象全部都是装的,此刻才算是露出了你的真面目!”
柳奶奶身体一晃,恐惧就像是被疯狂生长的野草缠住了心脏一样,越收越紧,多年前的一幕再次浮现在眼前,“真的是你!”
她紧紧的盯着柳城华的脸,浑浊的双眼中占满了不可置信,还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后悔,“你这个魔鬼,你就是一个恶魔!我当年根本就不应该把你带下山来!”
柳奶奶冲过去狠狠的甩了柳城华一巴掌,“你既然要伪装,那就伪装的时间再长一点,大丫招你惹你了,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情?”
柳城华憨厚的脸一点一点变得苍白,他不敢置信的看着柳奶奶,整个身体抖若筛糠,“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畜牲!你就是个畜牲!”柳奶奶死死的盯着他,“你有什么不明白的,你就是见不得人好,三岁的时候就能够面不改色活生生撕下一条兔腿的你,能够凭借着一口牙就咬死一匹恶狼的你,你有什么不明白的?”
深入骨髓的后悔伴随着恐惧充斥着整个脑海,柳奶奶声音颤抖,几乎快要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桑柔也在呀!那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怎么能?你怎么敢的?”
当柳奶奶时隔三十多年终于开口说出当年事情的时候,柳城华的脸色蓦地的一下变了。
面容憨厚的男人顿时收起了脸上的畏惧,长年佝偻着的脊背也挺直了起来,那双眯眯眼瞬间舒展,幽深的瞳孔中闪过一抹寒芒。
脸还是那张脸,人还是那个人,但气质却已经截然不同。
就像是伪装成家犬的恶狼终于露出了他尖锐的獠牙,柳城华也撕去了伪装多年的面具,披着皮的魔鬼显露出真容,恍若那隐藏在平静海面之下的凶恶巨兽冲破了枷锁,带着滔天的怨念席卷而来。
柳城华嘴角噙上了一抹似有若无的笑,音色也有了一瞬间的改变,他紧紧的盯着柳奶奶的脸,似笑非笑的开口,“你果然还记得。”
见他就这样直白的承认,柳奶奶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大丫没有丝毫的对不起你!”
柳城华拉过院里的滕椅坐在了上面,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的开口,“因为我喜欢。”
他的动作放松又肆意,在柳奶奶犀利若刀剑的目光下,柳城华云淡风轻地说道,“当年是你亲自把你口中的魔鬼抱下了山,如果现在需要将一切都归咎到一个人的身上的话,那个人只能是你。”
“我的娘亲。”
柳奶奶的双眸泛着淡淡的血色,死死的盯着柳城华,“这些年你一直都是装的。”
“是啊,”柳城华笑得坦然,“要不然的话,年仅三岁的我,要怎么在这个家里活得下来呢?”
柳奶奶厉声反驳,“没有人想要你死!当年只是一个意外,你大哥当时也不过才七岁而已,他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的眸光幽暗莫测,凝视着柳奶奶良久,忽的又露出了笑容,“他不懂,难道您还不懂吗?”
“您难道猜不出来,当年的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三岁的孩童被扔到荒无人烟的后山,参天的古树遮盖了他的眼,他找不到母亲,也找不到哥哥,只有一匹双眼泛着绿光的饿狼,时刻准备将他拆吃入腹。
于是啊……
一个毫无底线,手段绝厉,心中充满了憎恶和愤恨的魔鬼在这具小小的身体当中滋生而出,逐渐长成披着人皮的修罗。
柳城华普普通通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映衬着他那张憨厚的面容格外的诡异,他一字一顿地开口,“我的身体里住了只恶魔,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把他放出来。”
“你在怪我……”柳奶奶几乎泣不成声。
柳城华狰狞的面容上染上了一抹不甘的神色,带着几分咬牙切齿愤恨地说道,“我不应该怪吗?既然你无法把全部的爱都倾注到我身上,那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来?!”
“你知不知道我被柳天明扔到后山的时候我究竟有多么的害怕?当那匹狼出现在我面前,露出血盆大口,而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我有多么的绝望啊!”
“而你!!”柳城华陡然色变,“我的母亲!你在害怕!”
他泛着血红色的眼睛怒目圆睁,“你在怕我!”
转瞬之间,柳城华又开始笑了起来,他咧着嘴角放肆的大笑,洋洋得意地陈述着他所做的事情。
“我的母亲,你还不知道吧,你曾经养的那条名字叫旺财的狗,是我掐着它的脖子,把它一点一点按在手中淹死的。”
“而在我年幼时被你倾注了无数心血想要培养成才的大儿子柳天明,也是被我刺激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你瞧瞧他现在,”柳城华笑得张狂又肆意,“自私,贪婪,虚伪,嫉妒,几乎被所有人的人厌恶,就连他养的两个儿子,也几乎和他如出一辙。”
柳城华一步一步逼近柳奶奶,“失望吗?痛苦吗?是不是觉得自己这辈子很失败?”
柳奶奶几乎是泣不成声,“你怨我,你冲我来啊!你为什么要对别人动手?”
柳城华眼神阴翳,目光幽暗冷沉,“我说了,因为我喜欢,我就喜欢看着你劳心劳力,累死累活,却终究什么也做不成的样子。”
“柳天明当初之所以会把我扔到山里,就是因为你的偏心!”
“你不是喜欢大孙子,小儿子吗?”柳城华咬牙切齿,眉宇间带着几分愤怒,“那我就偏要把他们心中最恶劣的一面扯出来给你看!”
说着,他忽然又转头看向了时喻,目光中带着几分厌恶和嫌弃,“你说说你,如果你一直醉生梦死下去,我也就放过你了呢。”
“可你非要清醒过来,非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柳城华恍若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不是非要逼着我对大丫二丫下手么,我的小弟。”
时喻沉眉敛眸,“藏的真够深的。”
柳城华嘴角一勾,神情冷淡而散漫,“没办法,都是你们逼的。”
“是吗?”时喻微带着几分凛冽和冷淡,微挑的长眉之中掠过了一丝厌恶,“你和王赖子狼狈为奸之时,可曾有半分考虑过桑柔?”
柳奶奶一颗心几乎都在滴血,“你怎么会是这个样子,桑柔是你的亲生女儿!身体里流淌着和你一样的血!你怎么忍心……”
柳城华撇了撇嘴,带着满脸的不屑开口,“不过一个臭丫头片子,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几人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外面的人可能听不太清楚,但恰巧整理好了自己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柳桑柔和柳沉鱼,却是一丝不落的将这些话全部都听进了耳朵里。
如被五雷轰顶一般,柳桑柔差点站立不住,心脏一下一下阵痛的厉害,她猛地冲了出来,带着满脸的泪痕,“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曾经的柳桑柔不止一次的庆幸过,她的父亲不重男轻女,不像村子里的那些男人一样只渴望一个男孩传宗接代。
她的父亲虽然老实木讷了一些,甚至还总是拿着家里的东西去接济旁人,但因着他对自己的这份疼爱,柳桑柔是真的十分感激。
前世的自己是个孤儿,自小在孤儿院里放养着长大,从未感受过父母的亲情。
因此她是真心实意的把柳城华当做亲生父亲来对待的。
她从未想过,那么好的父亲,那个村子里人人称赞的好人,其实是一个披着皮的恶鬼装出来的!
在被王赖子压在身下,那种恶心发臭的味道充斥着鼻腔的时候,在她孤立无援,满心绝望的时候,她期待着她的父亲能够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像个英雄似的出现在她面前,替她打走王赖子,温柔的告诉她不用害怕。
可到头来,她所经历的种种绝望,却是她满心期待的父亲,亲手造成的!
柳桑柔用力地眨了眨眼,那双秋水瞳中充斥着痛苦,“你敢这么做,就不怕被公安抓起来吗?”
柳城华勾唇一笑,带着无尽的笑意,“抓我?凭什么?谁能证明?有证据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的柳桑柔呼吸一滞,她咬着牙,“你刚才自己承认了。”
柳城华轻轻笑了起来,“谁会相信?”
三十多年的隐忍和伪装,他可不是在做无用功。
柳城华相信,就算他现在当着村里村民们的面,亲自动手残忍的杀掉了一个人,他们都会自动地为他找借口,会觉得他是有苦衷。
柳桑柔脸色微微泛白,厉声呵斥,“做了这么多的恶事,你就不怕会遭报应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平地忽的卷起狂风,天色如同被层霜染白,凄清的枝丫在寒风的吹拂之下发出阵阵哀鸣。
转瞬间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猝不及防之下,所有人都被浇了个透心凉。
柳奶奶赶忙招呼着时喻和几个丫头们进屋,“快快快,都进到屋子里去,这么冷的天,一会儿该要冻感冒了。”
柳城华撇了撇嘴,毫无畏惧地开口,“我等着。”
三十多年过去,他做下的恶事没有上百,也有八十,如果要遭报应的话,早就该被雷劈死了,又何至于等到今天?
柳城华冷冷一笑,在柳桑柔满怀愤恨的眼神当中走出了小院的大门。
可就在他踏入大门的一瞬间,寒风卷过群山,带着沁入骨髓的冷意吹打在了柳城华的身上,冻的他身体没有了半分的感知。
他的脑袋清明无比,可身体却全然没有办法动弹,在癫狂的风雪面前,他就好像是被放在砧板上刮了鳞片的鱼,只能任人宰割。
柳城华只觉得一抹恐惧从心底浮起,随即席卷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一颗心重重地往下沉着,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凉透了。
柳城华终于害怕,他拼命的挣扎着想要开口求饶,可却是连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呼啸的风声遮盖了一切的嘶吼,也掩藏了柳城华痛苦的哀愁。
“轰——”
天空中忽然电闪雷鸣,一道水桶般粗细的闪电从天际狠狠地劈落下来,正正好好一寸不差地披在了柳城华的身上。
“不——”
身体能动的刹那,他口中发出了一道绝望的嘶吼。
可却已经来不及了,闪电落在他的身上,毫不留情的把他劈成了焦尸,连一片衣角都未曾留下。
听到柳城华的喊声后,柳桑柔沉着脸打开了门,正想要问问他究竟还要做些什么,就看到那闪电将柳城华披了个正着。
“这……这这……”柳落雁话都说不利索了,她看着那一团逐渐的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的飞灰,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怎么就这么巧……”
“报应吧,”柳沉鱼微眯着眼,目光发冷,“桑柔是福星,靠近她的人会有好运,想要害她的人,自然也讨不了什么好。”
柳城华的呼喊声实在是有些大,居住在周围的几个村民都不由自主地打开房门探出了头,于是,柳城华的身体被闪电劈成了灰烬的一幕,落在了许多人的眼中。
“造孽呦!”隔壁的大婶惊呼了一声,“老二家的人这么好,怎么就偏偏被雷给劈了……”
不过片刻的时间,不少知道了这件事的村民们全部都涌进了时喻的家里,一边惋惜的劝解着柳桑柔,一边又从侧面小心翼翼的打听是不是柳城华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毕竟被雷劈死这件事太过于惊世骇俗,不是那种大奸大恶之人,上天怎会给予他这样的惩罚?
柳桑柔沉默着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村民们见无法和她沟通,便将视线转移在了柳落雁和柳沉鱼的身上。
两个女孩被问得烦不胜烦,最后还是时喻开口将人都请了出去。
家里面一下子变得很安静,其他人员都沉默着不发一言,柳奶奶独自一人坐在一旁落泪。
过了许久,柳桑柔终于抬起了头来,“小叔,能麻烦你,把他安葬了吗?”
无论如何,终究是父女一场。
时喻点头答应,“好。”
——
“儿子,有没有看到我儿子?你们有没有看到我儿子?”
半个月后的清晨,王赖子的爹忽然冲进了柳家村,他每逮着一个人都要问一问是否有看到他的儿子。
王赖子几乎是人厌狗烦,村子里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相处,更别说是和他不是一个村的柳家村人了。
村长没好气的想要送王赖子他爹离开,可他却死活赖着不走,最后村长没办法,只能学着他的样子耍无赖,“你找你儿子跑到我们村子里来干什么?”
可没想到就在这话音落下的时候,王赖子他爹忽然变了脸色,说话开始有些吞吞吐吐。
村长顿时急了,命令村子里的青壮年们抓住了王癞子他爹,“你给我说清楚,你家王赖子是不是来我们村子里做坏事了?”
王赖子他爹哪能把自家儿子想要欺负人家姑娘的事情给说出来,想了半天后只能讪讪地开口,“他这不是嘴馋了嘛,就想要抓点野味吃,你也知道我们村那边的小破山上啥也没有……”
村长这下不乐意了,“好你个姓王的,想偷我村子里的东西还这么的理直气壮,你看我不打死你。”
王赖子他爹连连求饶,许诺了给柳家村的村民们一些好处以后,才让村长答应了帮忙进山找王赖子。
村长找了村子里的猎犬带队,还给狗闻了闻王赖子以前穿过的衣裳的味道,临进山前他给王赖子他爹打防御针,“你这人进去好多天了都没出来,这山的深处可是有野狼,到时候若是出了什么意外,你可不能把事情怪到我们村子上。”
王赖子他爹也知道自家儿子进山不是干好事,自然是不敢怪罪别人的,只能点头答应,“这个我知道。”
一群人大张旗鼓的上山搜查,柳桑柔害怕的来找了时喻,小姑娘紧张的身体颤抖,说话都有些不太利索,“小……小叔,你说他们万一发现了什么……该怎么办啊?”
“不怕,”时喻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叔都已经处理好了,不会跟你牵扯上关系的。”
“可是……”柳桑柔还是有些犹豫,“小叔,你能带我一起去看看吗?”
想了下小姑娘确实是受到了打击,不亲眼看着事情是得到圆满的解决恐怕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放下心的,时喻便答应了下来,“好,带你一起去。”
因为王赖子上山时走的不是柳家村的村民们常走的那条道,猎犬在山脚下绕了一大圈,时喻和柳桑柔虽然出发晚了一些,但还是跟上了大部队。
猎犬闻着王赖子的味道一路盘旋上前,逐渐地走到了树林的深处,即将要路过自己和王赖子争执的地方的时候,柳桑柔紧张地抓住了时喻的胳膊。
时喻轻轻拍着她的背以做安抚,用仅有她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不要怕,小叔都已经处理好了。”
终究是动手杀了人,即便时喻一直在安抚,柳桑柔依旧是脸色发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但幸好村民们的注意力都不在她身上,并未发现她的异常。
时喻用力捏了捏柳桑柔的胳膊,沉着冷静的分析道,“你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劲,如果继续跟下去,早晚会被别人发现的,如果不能克服恐惧,我们现在就立刻下山回家。”
“不……”柳桑柔咬着牙摇头,不亲眼确认王赖子的情况,她是无论如何都安不下心的,“我会努力克制,保证不被他们发现异常。”
眼看着距离王赖子死亡的地方越来越近,柳桑柔反而不紧张了,甚至是有了股终于来了的放松感。
“我的儿啊!!”
前方人群当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甚至是还响起了阵阵的抽泣声。
柳桑柔拉着时喻一起凑了上去,只见在眼前的树林里,猎犬不停地用爪子刨着土地,就在这块地方,落着一只染了血的鞋子,一堆被鲜血浸透的破烂不堪的衣裳,还有几块布满了动物齿痕的骨头。
“造孽哟!”村民们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感到心惊肉跳,“这是不小心遇上狼了,连肉都被啃了个精光。”
王赖子他爹扑在那堆碎骨头上嚎啕大哭,嘴里不断的怒骂着,“想要去山里轻薄人家姑娘,还说什么要提前蹲点,这下好了吧,没蹲到姑娘,反而蹲到了狼!”
“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柳桑柔移开视线攥紧了拳头,“小叔,我们回去吧。”
时喻当然是无不答应,“好。”
——
时喻在机械厂越发的得心应手,逐渐从一个小小的零件配置工干到了副厂长,眨眼之间,六年光阴一晃而过。
“柳桑柔!你能不能走快一点?”柳沉鱼挎着篮子大步向前,“磨磨唧唧,你该不会是念书念傻了吧,训练了这么多年,体能还是这么的差。”
自从几年前柳桑柔在山上差点被王赖子侵犯以后,时喻就开始抓着家里的三个姑娘训练了起来,扎马步,跑圈子,格斗技巧一个不差。
别看如今柳沉鱼看起来苗条的紧,但村子里许多青壮年联手都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柳桑柔的体能就稍微差了一些,但虽然比不过柳沉鱼,比起一般的大小伙子还是要厉害上许多的。
“知道啦,知道啦!你催魂儿呢?”柳桑柔撇撇嘴,她们俩现在都在镇上念高中,今天因为轮到了自己的值日,在学校里留的晚了一些,错过了村长家的车,一路上走回来的。
她到现在腿还有些发酸。
柳桑柔实在是不理解柳沉鱼怎么就会有这么好的体力,她正准备开口嘲讽一下这个好姐妹,“你……”
“呀!这里竟然有个人!”
忽然,走在前面的柳沉鱼嘴里发出了一道惊呼。
柳桑柔闻讯赶过去,就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人倒在地上,他双眸紧闭,脸色铁青,呼吸弱到几不可闻。
柳桑柔小心翼翼的走过去,伸出手指在那个少年的鼻子下微微探了探,随后皱起了眉头来,“二丫,这人还活着,但我感觉他差不多应该快要死了。”
初春的山里还是有些冷,地上沁满了水汽,少年身上的衣服除了染上了血渍,也有不少都被水汽给浸透了,她思索了一下后问柳沉鱼,“如果继续把他放在这里的话,他不是会发烧烧成一个傻子,就是会被冻死,咱们要不要救他呀?”
柳沉鱼沉着脸看了一眼地上的少年,虽然他的衣裳上面布满了脏污,但却还是依稀可以看出价格不菲,一想到时喻对她说过的那些城里的有钱人家族之间的内斗,以及内斗以后殃及池鱼给旁人带来的祸端,柳沉鱼不假思索地开口,“救这个人太麻烦了,而且他这么重,你能把他背下去吗?”
柳桑柔发着酸的大腿微微抖了抖,一想到这么大个人要压在她的背上,她急忙摇了摇头,“我才不背。”
“那不就是了,”柳沉鱼拉着柳桑柔的手绕过了地上的少年,“咱们还要去摘笋子呢,救什么来历不明的人,不救!”
提到笋子,柳桑柔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时喻手中出来的那格外美味的食物,她吞了吞口水,牵起了柳沉鱼的手,“那我听你的,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