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好似听到了声响, 幽幽的抬起了头来,顶着蓬乱的发和脏污的衣,露出了一张苍老, 麻木,宛若行尸走肉一般的脸。
男人不知受到了怎样的打击, 记忆中如玉般美好的样子皆消失不见, 只剩下沉重压力下的潦倒。
叶音努力地瞪大了眼睛, 想要去从这张脸上找到依稀残存的美好, 可无论她怎么去看,支撑着她十六年爱恨的那个人, 早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褚川艰难的向着叶音伸出了手,沉重的手链发出“哗哗”的声响, 满是干裂的嘴唇起起合合,穿透多年的时光,再次唤了一声,“阿音。”
这么多年未曾相见,当初的那点朦胧情感并没有在日日夜夜的煎熬之中变得越发浓烈,反而是宛若空中扬起的轻沙, 微风拂过,便立马消散的无影无踪。
但褚川知道, 此时的他早已经一无所有,唯一能够依靠的, 便是叶音不知道还留有多少的对他的爱,他只能不顾一切的死死抓住, 以此来谋求活着的可能。
可之前为了能够从他口中得到前朝遗留下来的人员布置, 狱卒对他动用了酷刑, 光是吐露出那两个字就几乎已经用掉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 每一块肌肤都在发出叫嚣,可他还是想活着,哪怕只是苟延残喘的活着。
“阿音……你救救我。”褚川努力压下口中的腥甜,颤抖着嘴唇,艰难的再次吐露出几个字来。
他沙哑的声音里带着沉痛的悲伤,仿若是时光跨不去的哀痛。
叶音眼眸微垂,用力地眨了几下,强行将内心的酸涩压了下去,即便早已物是人非,可男人的声音,却还是在她的心底搅动了一池春水。
但他们中间隔着国仇家恨,隔着十数年的光阴,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经过了生活的毒打,叶音再也不是那个满腔只有爱情,以为有情就能饮水饱的单纯少女,此时她的心中再明白不过,再多么刻骨铭心的爱意,在生命面前,都变得那么不值一提。
她苦苦追求了这个男人这么多年,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她是该好好为自己考虑一下了。
叶音流着泪冲褚川摇了摇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她如今自身难保,根本不可能再去救一个前朝余孽,更何况,对方还是造成她和宋芊羽姐妹母女离心的根本原因。
叶音只思考了一瞬,便彻底的抛弃了褚川,她抬眸看向时喻,他面无表情的站在一边,好像早已将她内心全部的所思所想给看穿。
此时这个一脸严肃,一丝不苟的青年,似乎和方才那个满脸冷笑的人完全不同。
但不论是哪一种,他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种冰冷的气息,让她的心肝都忍不住轻轻颤了颤。
叶音强压下心中的不安,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一般,还和以前一样,用她那温柔的嗓音说道,“阿喻,我和这个人早就没有丝毫的关系了,我只是想要在临死前见见我的两个女儿,弥补一下我对她们的亏欠,你能把这个人带走吗?我不想再看到他。”
褚川身体狠狠一颤,带着满脸的不可置信瞪着叶音,沙哑的嗓音变成了嘶鸣,“你说什么?!”
因他骤然间瞪大了眼睛,眼球格外的突出,看起来有些吓人。
叶音被惊的直直后退了一大步,歇斯底里的吼道,“我帮你帮的已经够多了,我几乎为了你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你还要我怎样?”
眼前的女人近乎癫狂,不顾一切的要撇开和自己的关系,让褚川再也找不到曾经的怦然心动。
说什么爱他,说什么为了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不过是她自私自利的借口罢了。
褚川自嘲了一声,“你说的对,我本不该指望你什么。”
原本虽然被圈禁,吃喝说不上多好,但因为自己的留手,却也算的是衣食无忧,是眼前这个女人,告诉他可以让他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他不惜暴露自己的底牌,将一切都交给了她,可结果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一个“死”字。
褚川被狱卒压了下去,沉重的脚镣摩擦的他脚腕上遍布斑斑血痕,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铁链拖在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即将转弯的刹那,褚川却忽然转过了身来,他顶着满脸的血污,在昏暗的监牢走廊尽头,冲叶音露出了一抹堪称恐惧的笑容。
沙哑的嗓音带着恶鬼一般的凄厉,如冷风呜咽,不断吹在叶音的心上,“我在地下等你。”
叶音脸色有了一瞬间的扭曲,但随即,立刻又变了一副面孔,她全身气势骤然间收敛,整个人如水一般温柔,带上了浓浓的母性光辉,“羽儿,岚儿,母亲知道错了,这么多年我亏欠你们良多,但是现在……”
“只要你们向你们的皇伯伯求求情,母亲就能出去了,母亲一定好好弥补你们,把缺失的母爱都给你们,以后母亲只疼你们,再也没有其他人。”
说到最后,叶音脸上出现了一丝脆弱,泪水顺着脸颊滑下,看起来好不可怜,“好不好?算母亲求你们了。”
虽说早已经知道了叶音的薄凉,但见到这一幕宋芊羽还是忍不住心中一痛,她本以为……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好歹她生养自己一场,临死前想要见自己一面,她并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可见到之后,以为的母女相拥,互诉情长都不曾出现,有的依旧是算计和利用,就好像自己只是叶音用来成全自己的一个工具一样。
宋芊羽冷眼瞧着眼前的女人,她的气色很差,脸上布满了斑驳的脏污,黑发中也出现了零星的白丝,短短的时间里就苍老了这么多,可她心中却生不起一丝一毫的同情之感。
叶音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那些根本就不存在的虚假母爱,宋芊羽忽然出了声,“除了求我想办法救你出去,你就没有什么别的要说的了吗?”
“别的?”叶音愣了一瞬,含着泪花的眼睛里带上了些许的迷茫,但随即又疯狂的点起头来,“有的有的,你和羽儿明年就要及笄了吧,等母亲出去了,一定给你们挑一个好夫婿,让你们风风光光的嫁人。”
宋芊羽看着自顾自憧憬着美好未来,丝毫没有顾虑过她的叶音,忽然心中一片平静。
看吧,这就是她的母亲。
对她不曾有过半点慈母之心。
心湖在长年累月的失望之中终于彻底的安息了下来,任由风吹雨打,再也不会起任何的波澜。
宋芊羽忽然觉得很没意思,和这些人纠纠缠缠,看着他们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她心中却没有了痛快之感。
只是觉得很累。
她已经重来一次,哥哥和妹妹都在身边,还有了疼爱她的长辈,前世的这些纠葛,只会让她不断的回忆起记忆中的痛苦,对她如今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帮助。
叶音还在絮絮叨叨,泪水糊了她满脸,看起来无比的凄凉。
但她已经无法牵动起宋芊羽的心情了,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女人,此后将跟她毫无关系。
当宋芊羽想通之后,忽然觉得堵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头脑也一下子变得清明起来,沉闷的感觉消失,就连身体都轻快了几分。
宋芊羽勾起唇角,她终于释然,今后便可以肆意的享受人生。
她推开叶音,转身拉上了哥哥和妹妹的手臂,“既然已经看过了,那我们便走吧。”
“好哦,”宋芊岚嘟起嘴唇,眼底闪过一抹厌恶,这个浑身脏污的女人,完全没有她心中所期待的母亲的样子。
但是也没有关系,她已经有了疼爱她的爹爹和娘亲,等狗蛋考中举人以后就会带着爹爹和娘亲一起来京城,到时候她把姐姐介绍给他们认识,让姐姐也高兴高兴。
宋芊岚回揽住宋芊羽,清澈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咱们不稀罕她!”
少女眉眼舒展,杏眸中再也没有了最初时的沉郁,时喻知道,她已经彻底的释然。
这大楚的天牢,倒也是不虚此行。
时喻勾唇笑了笑,“好。”
“等一下!”叶音猛地奔上前去,脚镣在她的动作下发出刺耳的碰撞声,她面容扭曲,整个人变得歇斯底里,“你们带我一起走啊!我不想死!”
“我是你母亲!怀胎十月,生下你的母亲!怎么能这么没良心?”
但衣着华贵的三个人却还是脚步没有停歇的越来越远,对于她的嘶吼和呐喊,全部都仿佛没有听到一般。
“贱人!当初生下来的时候我就应该一把掐死你……”
狱卒猛地转过身,手中带着斑斑血迹的长剑便架在了叶音的脖子上,“不想血溅当场的话,我劝你还是闭嘴的比较好。”
那冰冷的寒意透过皮肤直直渗透到了骨髓里,叶音呼吸一滞,她眨了眨眼,恢复了正常,声音不似之前那般故意装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温柔,反而是带上了一丝恐惧,“我……我知道了。”
狱卒嗤笑了一声,当着叶音的面啐了一口,“什么达官贵人,到了这个地方还想摆谱,做你的春秋大梦!”
“快点走!”狱卒再次推了叶音一把,“磨磨蹭蹭的做什么?”
叶音亦步亦趋的往前走,但是经过了她之前居住的牢房以后狱卒却还是一个劲儿的在催促她,叶音挣扎着说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虽然她面上镇定不已,但说话时抑制不住的颤抖声音却还是暴露出了她内心的恐惧。
“你觉得呢?”狱卒连连冷笑,“不会有人来救你了。”
很快的,叶音便被带到了一间布满了刑具的牢房里,整个牢房的墙壁上全部都是黑褐色的血痕,摆放在那里的每一个刑具上全部都布满了斑驳的血迹,光看上一眼就让人感到头皮发麻。
恐惧淹没了叶音所有的感知,她甚至都没有看到牢房里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不……不要……”
叶音惊恐万分地挣扎起来,她知道她没有说服两姐妹她可能会死,可却从未想过死亡竟会来临的这么快,快的如此猝不及防,没有丝毫的预料。
褚川冷笑一声,“别挣扎了,没有用的。”
他扭曲的面容上带着一抹狰狞的笑,“你不是爱我爱的要死吗?如今能和我死在一起,不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不——我不想死——”
“啪——”
一张打湿的纸盖住了叶音的面容,将她剩余的惊呼全部都给吞没。
——
“哈哈哈哈——”
“高兴,我好高兴啊!”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快乐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转过两个拐角,宋芊羽忽然听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男音,曾经的她无数次的嫉妒过这道声音的主人,有时候甚至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男孩。
但此时再次听到这道声音,心头却没有了那种沉重的感觉,只剩一片坦然。
宋芊羽目不斜视的走过牢房,连个余光都未曾投向里面。
“姐姐……”就在马上要路过这间监牢的时候,宋芊岚却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袖子,“这好像是那个……宋琼林?他是不是疯了呀?”
“应该吧。”知道哥哥为了给自己报仇,找了足足三十个罪犯和宋琼林关在了一起,还给他们下了药,那么多人群体的狂欢,醒过来以后会发疯,应该也是正常的吧……
不想让这种腌臜的东西污了自己妹妹的眼,宋芊羽拉着宋芊岚快速离开了,“不要理那种疯子,这地方不干净,我们还是快点离开的好。”
宋芊岚忙点了点头,“姐姐说的对。”
——
时候恰好是正午,京城的街道熙熙攘攘,人群摩肩接踵,叫卖声一声高过一声。
突兀的,一道男子高声的叫喊着,“快要开始了,大伙去菜市口啊!”
原本那还慢慢悠悠走动着的人群,一溜烟的向着一个方向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着,带着更多的人向那个方向而去。
菜市场的中央,矗立着一个高大的刑台,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刑台周围,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愉悦的笑容。
他们手里拿着烂菜叶子,臭鸡蛋,还有不知道从哪来挖来的污泥,不停的向着高台之上扔去,嘴里还在不停的骂骂咧咧。
骂完了以后又开始歌颂起皇帝来,夸他是一个明察秋毫的好皇帝,用雷霆手段惩治了贪官污吏。
这些没有良知,鱼肉乡里的官员终于得到了惩罚,他们由衷的感到高兴,一群群的聚拢而来,想要看到这些官员的最终下场。
在那高台之上,中央跪着一众身着白色囚服的男子,他们身形消瘦,被手指粗的麻绳绑的严严实实,身后还背着一块写着罪证的木牌。
而跪在一众囚徒中央的,赫然就是显赫一时的鲁国公叶玠,他身旁的其他人,也几乎全部都曾身居高位,享受着钟鸣鼎食的生活,此刻却全成了阶下囚,只等监斩官一声令下,顷刻间就会脑袋搬家。
却突然,原本安安静静跪着的其中一个囚犯猛然间挣扎了起来,他双眼充斥着血红,像是遭了什么癔症,冲着旁边的一名男子就狠狠地吻了过去,甚至还伸出舌头舔着对方的脸颊,直吻的那名男子不断的作呕。
但他却似乎还感觉不到满足,等那名男子奋力挣扎开了以后,他转身又伏在了另外一名老头的身上,因着他年轻力壮,那名老头根本挣扎不过,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轻浮。
满头白发的老人几乎羞愤欲死,可却连躲避都成了奢望,只能无助的看着对方对自己为所欲为。
垂着眸的叶玠听到了一道熟悉的声音,他缓缓的抬起头来,寻着声音望去,便看到了宛若发了情的公狗一样四处亲人啃咬的宋琼林。
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不已,叶玠惨然一笑,嘴唇哆嗦着长啸一声,“报应啊!”
很快便从围观群众中传来了一阵阵嬉笑,“听说那就是鲁国公用来交换郡主的孽障,原来是这个样子。”
“啧啧啧,这算盘打的可真好,用如此一个不堪入目的孽障交换人家的金枝玉叶,果真不愧是世家大族啊!”
“幸好皇帝陛下圣明,要不然朝堂上都是这种人,可哪有我们老百姓的好日子过。”
……
种种不堪入耳的言论时时刻刻往叶玠脑海中钻,让他几乎羞愤欲死,宋琼林的行为让本就成了过街老鼠的叶家人的名声越发臭不可闻。
他此刻都不敢再想,他那侥幸没有被流放的几个孙子以后返回京城,在听到这番言论的时候,内心该会有多么的绝望。
心脏中似乎有一股熊熊燃烧的火焰要将叶玠整个人都烧焦,他满带着祈求的看着监斩官——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刘治,亲自为信王验尸的前仵作,高声喊道,“刘大人,如此闹剧,您就要一直这样置之不理吗?”
刘治嗤笑一声,若不是因为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打压,他何至于满腹经纶无处释放,在一个小小仵作的位置上一待就是九年。
他是不屑于和这些人同流合污,是想要保持严明公正,但这也并不妨碍他稍微自私那么一点点,坐在高台上看着这些曾经的世家贵族发出这般丑态。
刘治满是嘲讽的眼神看向叶玠,语气中是毫不掩饰的残忍,“叶大人,暂且先尊称你一句叶大人,再大的仇恨,在将死之时,也该放下了,您家的小公子想要在临死之前肆无忌惮一番,我又怎能忍心拒绝呢?”
叶玠愣了一下,他张了张口,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这一切全部都是他活该,到了此时此刻,连要责怪的对象都没有了。
“可是……”叶玠沉沉的叹了口气,“这最后的一点体面,刘大人也不愿意为我留吗?”
刘治更觉得可笑,“叶大人说笑了,体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
“我……我……”
叶玠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周边却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喧嚣,百姓们兴奋的呐喊着,吼叫着,吵闹的声音不绝于耳。
刘治抬头一看,一轮火红的圆日高高地悬挂在空中,时候不偏不倚,正是正午时分。
他对着叶玠轻轻摇了摇头,“叶大人,该上路了。”
清脆的木制令牌撞击地面的声音过后,是一道坚定无比的男音,“午时已到,斩!”
刺目的阳光下,冰冷的大刀却是散发着凛冽的寒光。
手起刀落间,一颗颗圆滚滚的头颅从身躯之上落下,血液喷溅之间,盘踞百年的世家终于消散如烟。
——
阁楼轩榭,高檐亭台,篱苑簌簌落桂花。
池塘旁的亭台水榭中,两名青年正执手对弈。
棋盘上黑子白子纵横交错,两方厮杀你来我往,恍若完全分不出个胜负来。
却忽然,穿着浅色素衣的青年落下一子后,穿着玄色锦衣的青年勾唇一笑,“堂兄,你可要当心了哟。”
语罢,手中的一颗黑子就要往一处落去,却在黑子即将触碰棋盘的刹那间,一只女子独有的小手拦住了他,“殿下当真要落在这里吗?”
王菁自现代穿越而来,对古代的尊卑关系还是有些只停留在意识当中,虽然她已经跟着学了许多的礼仪,但今日来到王府中的太子全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王菁便下意识的把他当做了平等对待。
王菁的爷爷是国之圣手,她自小便跟在爷爷身边学习围棋,犹爱钻研那些残局平局,擅长起死回生之势,而时喻此时所走的路子,与她在现代时看爷爷解的一副残局十分相似。
时喻此时所落的一子,看似暂时处于下风,但实际上却是挖了一个很深的陷阱,如若太子当真落子在那个地方,便是她爷爷在这里,也无法挽救回来了。
太子眉头皱起,略微有些不解,“不落在这里,难道等着堂兄胜我不成?”
王菁微微摇了摇头,“殿下若落在这里,才是真正的会输。”
太子疑惑的视线在时喻和王菁身上来回扫视,“我怎么总感觉这其中有诈呢?”
虽然内心有些不太相信,但太子却还是将手收了回来,转而问时喻道,“堂兄你怎么看?”
时喻只是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太子越看他的笑越觉得奇怪,心中越发的怀疑这两个人是连起伙来诈他,干脆眼一闭,心一横,手脚麻利地落了子,“堂兄可是怕被我直捣黄龙?”
“哎……”王菁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她好心提醒,结果这人却还不领情,输了真是活该。
果不其然,时喻紧接着落下一子,棋盘上的局势瞬间翻转了过来,原本形式一片大好的太子片刻间被杀得片甲不留。
时喻最后落下一子,微微勾唇,“你输了。”
棋盘上太子方才落下的那一枚棋子在水波的映衬下折射出浅浅的光辉,好似在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
太子有些垂头丧气,“这么多年,我就从没赢过堂兄。”
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王菁不仅没有同情,反而是还在他心上补了一刀,“你方才有机会赢的。”
扎心了,老铁……
“没意思,”太子赌气般的说道,“不下了。”
“这是谁惹了太子哥哥不高兴?”宋芊羽宋芊岚带着几个丫鬟仆从走了过来,丫鬟们手脚麻利的撤去了桌上的棋盘,宋芊羽把自己提着的食盒放了上去。
“尝尝看,岚儿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
太子原本还略微有些郁闷的心情在一句甜美的“太子哥哥”中飘散到了九霄云外,他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糕点就咬了一大口,吃完后连连称赞,“真不错,这味道都比得上宫中的御厨了,不愧是我的妹妹。”
时喻拍掉了他继续去拿桂花糕的手,一字一顿地提醒道,“那是我的妹妹。”
“这有什么,”太子无所谓的摆了摆手,“堂妹亲妹都是妹妹。”
看着两个快要加冠的青年似幼童一般的斗嘴,宋芊岚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哥哥们喜欢便好,但这功劳啊,却也算不到我头上。”
“哦?”太子微微来了兴致,“这话怎么说?”
宋芊羽推出了之前出现在叶诗宫里的那个老太监,“这可是李叔的秘方。”
太子盯着老太监看了半晌,“本殿似乎在母后的宫中见过你。”
老太监连忙跪地,“老奴见过太子殿下,劳烦太子殿下还记得老奴,老奴年纪大了无法再伺候皇后娘娘,便请了旨只出了宫,劳烦郡主不嫌弃老奴,让老奴在信王府安了家。”
他一口气解释了很多,唯恐会给宋芊羽带来不好的影响,他辛苦了大半辈子,几乎从未享受过人伦,可在宋芊羽的身上,他能够确实感受到对方是在真心把自己当做长辈敬重。
他本以为报了仇以后,自己也该了残余生,可现在他想要把宋芊羽当做亲生孙女来疼,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可能没有资格,但他还是想要这么去做。
“不用这么大礼,”太子亲自上前将老太监搀扶了起来,“无需惶恐,既然堂兄愿意收留你,那你便在信王府住着便是。”
好人呐……
他何德何能,在这个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年纪还能遇到这么多好人。
老太监浑浊的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但他却还是忍住了,“老奴还有几样点心要做,便先行告退了。”
几人吃着糕点,太子有些不好意思的将方才他和时喻下棋的经过说了出来。
宋芊岚满脸骄傲,“我就说过,阿菁可厉害了。”
“是是是,”太子连忙认错,“是我浅陋了。”
“殿下需要的帮手在这里了,”时喻用眼神示意王菁,“殿下还不考验一番,看看符不符合您的要求。”
眼前的女子年岁不大,身量看着也比较娇小,但那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透露着一股永不服输的力量。
鬼使神差的,太子下意识就问出了困扰大楚多年的问题,“于大戎,姑娘可有解?”
王菁沉默了一瞬,开始仔细的回忆之前时喻和自己说过的话,虽然她不知道时喻为什么不自己告诉太子反而要让她转述,但这并不妨碍她听话。
“戚重光。”王菁说出了一个名字。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着时喻的话,“任用戚重光为将,不出五年,大戎必败。”
“可是……”太子仔细地将朝中武将的名单全部都在脑海当中过了一遍却依旧没有找到哪个将领是叫这个名字的,“此人,要去哪里寻他?”
“戚重光……”时喻装作不知的默念了一声这个名字,“此人乃是信王府的亲卫统领,如若殿下需要,直接去营地领了便是。”
太子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但却依旧没有答应下来。
“况且,你怎知戚重光便一定可以担当此重任?”太子吊儿郎当的神情收了回去,变得严肃起来,锐利的眼神直视王菁,“事关两国交战,可不是嘴上说说便可以的。”
王菁当然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微笑着拿出了自己的筹码,“一个月后,江南一带将会遭遇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灾害,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流民为了活命只能向京城涌来,到时内忧一起,大戎便会趁机攻城略池。”
“江南损失惨重,兵马粮草供应不上,大楚岌岌可危。”
“你再说一遍!”
太子猛地站了起来,黝黑的眼眸中闪过一抹锋利,“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如此危言耸听的话语,传出去诛你九族也不为过!”
“啧,”王菁暗叹了一口气,这古人就是这点不好,动不动就诛人九族,她瞅了一眼老神在在,丝毫不似其他露出震惊神色,只是安静喝着茶的时喻,心神也稳下了一些,“本姑娘能掐会算,这些都是我算出来的,结果如何我已经告诉你,至于信不信……那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在原本的剧情里,信王和原主身死,皇帝大受打击,狠狠地病了一场,好不容易好起来,江南却又出了事。
当时世家大族还把持着朝政,江南道的知府害怕担责任,隐瞒不报,等到朝廷知道的时候,情况已经完全无法控制。
此时大戎又虎视眈眈,不断的开始骚扰边境。
皇帝在朝堂上大发了一顿脾气,随后便彻底的一病不起,无奈之下只能让太子监国。
太子尚且年幼,朝廷中又有一大群老臣各自为政,既有内忧又有外患,太子忙的脚不沾地,一时之间忽略了自身,这才让宋琼林找到了机会害死了他。
江南道的大雪死了太多太多的人,给大楚造成了无法估量的损失,不仅仅是为了任务,光是为了这触目惊心的百姓的命,时喻也必须想办法阻止。
但他又实在是不想入仕,王菁便成了那个他推出来的人。
女子说的信誓旦旦,丝毫不像是假话,可她得出这些结论的理由,又实在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
太子犹豫了良久,也有些不知道究竟该不该相信王菁。
“啪——”
时喻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垫与桌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太子呼吸渐沉,眼底带上了深意,“堂兄怎么看?”
清亮的眼眸缓缓扫过他,时喻漫不经心地勾起唇角,缓缓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太子心中思绪飘飞,虽然有些不太想承认,但时喻说得确实有道理,如若这事是真的,整个国家都会陷入震荡。
他此时身体虽然还在信王府,但思绪却早已越过重重宫门飘到了皇宫里,太子一把拉过王菁的手,“跟我进宫去面见父皇,将你方才说过的话再在父皇面前说一遍。”
“等……等下……”
王菁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挣脱了太子的钳制,“我不去。”
“为什么?”太子的声音下意识的抬高了许多,吓了王菁一大跳。
“殿下,”时喻出声喊住了太子,“此事事关重大,王姑娘一女子所言,陛下不一定会信,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妖孽抓起来。”
他的声音不急不徐,清润的语调中带着一抹让人不由得平静的气息,“这件事还需殿下您一力解决,只要江南道大雪的事情得到证实,王姑娘的话才能够得到陛下的认可。”
“自此她的掐算,才能真正为大楚的百姓尽一份力。”
知道自己方才有些鲁莽了,太子微红着脸对王菁道了个歉,他方才不管不顾地拉着人家姑娘的手,确实是有些轻浮。
王菁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只觉得这个太子人品当真不错,这般尊贵的身份,还会对她一个平头老百姓道歉。
“殿下有心了,江南道的百姓能否安稳度过这个冬天,还要靠殿下您。”
太子抱拳,“定不负所托。”
时喻不知道太子究竟是如何对皇帝说的,但没过几日以后,一大批支援江南道德物资便由太子亲自押送着从京城出发了。
一开始还有许多人看好戏,尤其是朝堂上那几个老古板,总觉得太子是危言耸听。
但一个月多后八百里快马加急而来的奏疏还是成功让他们闭上了嘴。
江南道百年来一直都是四季如春,几乎走遍整个府城都买不到一件厚一点的棉衣,当天空第一次开始落下雪花的时候,人们心中还是喜悦,欢喜于这白色的花瓣是那样的美丽。
但好景不长,鹅毛般的大雪一落就是不停,没有御寒的衣物,没有可以烧火保暖的碳,地里的植株几乎都要快被冻死,一时间,整个江南道都陷入到了极度的恐慌当中。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们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带着粮食和御寒的物资来到了江南道,拯救他们于冰天雪地之中。
更有一仙女降世,教授他们布置大棚的方法,救活了那些在地里几乎快要冻死的植株,让他们不用再为来年的粮食发愁。
不同于原剧情当中的尸骸遍地,千里荒冢,今生没有白骨露于野,也没有万里无鸡鸣。
虽然大雪压塌了他们的房屋,但却压不灭他们脸上的笑容,房子没了可以再建,只因在如此大的自然灾害面前,他们的家人都万幸平安。
消息传回京城,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一个小小的农家女子,竟然真的会测算未来。
可即便他们再不愿相信,那从江南道记载着万民意愿的请命书却是做不得假。
皇帝此刻心中也是自豪不已,在自己掌权的时间里,这么大的自然灾害能够被轻易解除,岂不是说他很有明君的潜力?
于是皇帝大手一挥,毫不吝啬的赐给了王菁一个县主的封号,还是有专门的封地,可以豢养一定兵马的那种。
“恭喜县主,贺喜县主。”因为王菁不愿意独自一人开府居住,皇帝的赏赐便一并送到了信王府,等传旨的太监离开后,宋芊羽眨巴着眼睛搞笑道,“以后阿菁也要被称为殿下了。”
宋芊岚拍了拍那一个个绑着红绸的大箱子,由衷的替好朋友感到开心,“我记得阿菁很早以前跟我说过,她的愿望就是有一个大大的房子,里面放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那样即便她在睡梦中,都会笑醒的。”
“现在可不是实现了?”
意外死后穿越到一个全然陌生的朝代,纵使她性格外向活泼,王菁心中也还是有着些许的恐慌,边关那般的落后,他们家里又重男轻女,那时的她连吃饱肚子都难,唯一的梦想可不得是有钱。
但现在身边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她还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对于金钱的追求早就已经没有那么强烈了,但她没想到这么长的时间过去,宋芊岚却还记得她当初说过的话。
于是新上任的县主殿下大手一挥,“走!跟着本县主有肉吃,本县主请你们去一品楼好好搓一顿。”
虽然姐妹俩有些不太理解搓一顿是什么意思,但也并不妨碍她们能够听懂王菁的意思,两个人一左一右,欢欢喜喜的架起了王菁,“你可不能吝啬!”
“那是自然。”
三个姑娘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时喻从垂廊尽头走出来。
书棋试探着开口,“王爷,要派人去跟着吗?”
是的,王爷。
原本的信王去世已有三个多月,在加上救万民于水火当中的王菁出自信王府,皇帝心里一高兴,时喻这个世子爷便转了正。
时喻轻轻摇了摇头,“不必打扰她们,让护卫暗中保护便是。”
这般欢乐的时光少有,他这个做哥哥的,当然要维持住妹妹们的这份喜悦。
没过多久,太子再次登了门,此时的他对于王菁口中的“掐指一算”再也没有了任何的怀疑。
看上去俊秀典雅的青年,实际上却是一个急性子,“堂兄你就把戚重光给我吧,我保证,即便是上了战场,我也让人保护好他。”
虽然话是这样说,但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无法保证谁能够完好无损地活着回来,戚重光是前信王留给时喻的亲卫,他不仅仅是一个可以上战场杀敌的将士,更是承载着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爱。
太子知道自己有些不厚道,可说出让人保护,已经是他能够拿出的最大诚意。
时喻当然不会拒绝,戚重光自小生在边关,全村都被大戎屠戮了个干净,他毕生的愿望就是将大戎打到草原的最深处去,让他们再也不敢进犯大楚。
他被原信王救了,之后一直留在他身边贴身保护,虽然比起出征大戎这样做生命得到了保护,但戚重光的内心却还是有些许的遗憾。
前世江南道大雪,大戎趁机进攻,戚重光偷偷瞒着宋琼林带着一小队人马奔赴边关,但他人微言轻,手下又没有多少的权利,最终却还是抱着遗憾马革裹尸还。
但时喻知道,戚重光是一个真正有血性有抱负的人,比起苟延残喘,他更想要的是上阵杀敌,哪怕是战死沙场,也在所不惜。
时喻写了一封信,连带着可以号令两千亲卫的兵符一并交给了太子。
“堂兄大义!”太子双手抱拳,对着时喻行了一个军中的礼仪。
“如今大戎并没有趁机来犯,父皇不会同意我们主动出击,但堂兄放心,戚重光此人,本殿势必会让他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等本殿登基的那一天,就是戚重光鹰击长空之时!”
为了保证说话的慎重,太子头一次在时喻面前自称“本殿。”
在太子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时喻疏离的眉眼中端的是认真,“我自然是相信殿下的。”
——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眨眼之间,时喻已经在这个世间历经了五个春秋。
年前皇帝的身子就已经不大好,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劳心劳累处理了二十多年的朝政,也到了大限将至的时候。
太医说皇帝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文武百官们集体跪在太极殿外等候皇帝交代遗言,时喻也带着姐妹两人早早的住进了宫里,唯恐皇帝还想要见他们最后一面。
这些年皇帝精力大不如前,后宫也没有增加什么新的皇子,太子监国已有三年,大事小事处理的都很好,即便此时皇帝去了,也不会给朝野带来多大的影响。
百官们心知肚明太子将会是下一任的帝王,此刻战战兢兢的候在这里,也不过是想要搏一搏那几个辅政大臣的位置罢了。
然而,等太子从里面出来以后,却没有叫任何一个官员进去,反而是走到了时喻的面前,“堂兄,父皇说……有要事要嘱托于你。”
时喻带着满脸的疑惑走进了殿内,躺在床上的皇帝老态龙钟,浑身上下透露着一股死气,皇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将大楚治理的很好,如今这副苍老的样子,让时喻不由得软下了心来。
他坐在塌边握着皇帝的手,替他理了理鬓角的乱发,“皇伯伯,阿喻在这。”
听到声响的皇帝奋力地睁开了双眼,浑浊的眼球几乎已经让他看不清眼前这人的样貌,但他却还是死死的握住了时喻的手,“阿喻啊……皇……咳咳……”
“皇伯伯知道阿喻是个聪明的孩子,太……太子太笨,朕担心他,皇伯伯就把他,交给你了……”
时喻:……
好不容易躲懒了五年,到头来他却还是要让他搞事业?
难办……
皇帝目光都有些涣散了,却还一直强撑着不肯闭眼,“阿喻……阿喻……”
太子眼里含着泪,“堂兄,你就答应父皇吧。”
看着眼前的这一老一少,时喻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最终还是选择了同意,“好,阿喻答应您。”
皇帝费尽全力将太子和时喻的手握在了一起,“太子也要……好……好好待阿喻啊……”
“我会的,父皇。”
太子话音落下的瞬间,皇帝紧握着他们的手腕便无力的垂了下去,随后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父皇——”
太子伏在皇帝身上嚎啕大哭,外面听到声响的官员和后妃们一股脑的涌了进来,直接将时喻挤到了边边上去。
其中一个官员奋力地扒拉着太子,声音中透露着急不可耐,“殿下,殿下,这辅政大臣的人选,可是已经落实了?”
时喻再次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怎么这所有人趋之若鹜的位置,就落到了他这个一心咸鱼的人身上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