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记帝王言行,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
若说难,寒门学子本便比不得世家大族见多识广,仅说是初涉官场第一份差事便在帝王眼下,记载着帝王言行、与朝中肱骨大臣的政见讨论,并非刻板地所见所听皆所记。
什么该记,什么不该记。虽说若真有他这个从六品修撰不能听之事便会有宫人眼色提醒,但大多时候也需见机行事。
而一般来说,在赵武帝与大臣们商议政事之时,若是争论到了激烈处,口舌相争、唾沫横飞,语速惊人,甚至打起架来都有可能。
因此,掌记之时几乎不可能实时记录,多是提炼要点,之后再行整理。
三则是掌记的用笔、规范,如何典雅而不失真,既要彰显帝王威仪,又要凸显客观平实,这并非单单是文采斐然便可以做到的。
但666看着系统空间扫描存储的其砚上辈子的记忆,却不由沉默了。
就这?
就这能难住它过目不忘并且同样有心之下甚至可过耳不忘、文采出众且聪颖绝伦的凤凰男宿主?
作为赵国开国以来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状元,便是上辈子,在看完翰林院历任修撰的掌记后,其砚在掌记方面的遣词造句方面就完全不是问题。
他似乎在这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常人要改变自己的行文习惯尚且艰难,但他的文风却能切换自如,毫无滞涩。
而记什么、怎么记,666看着其砚端坐在紫宸殿偏殿一方矮桌边,不需思考便运笔如飞,甚至颇有心得地在几位尚书们吵起架来时,细细将先前的草稿润色了一番,开始誊抄。
一边写着,一边还抽出心神在一旁的草稿上偶尔写下几个简短的短句,等人吵完,他也已将短句串联,施施然在末尾加上一句:“未时,争论休。”
只是,眼见着今日下午的议事结束,其砚准备起身换值时,赵武帝却突然开了口。
“今日上值的可是其砚?”
旁边的大太监核实过后便点头称是。
聚在紫宸殿上还未离去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不知皇上突然出言所谓何意。
眼下正任内阁阁老也是翰林院大学士的范阁老笑呵呵先出了声:“回想当初,臣也是从翰林院修撰做起的,皇上不若叫其修撰出来瞧瞧,也让臣以忆往昔。”
赵武帝似乎也是兴致盎然:“那爱卿可得尽尽大学士的责任,今日好好提点一番年轻人。”
其砚看了眼桌案上已被理得整齐的掌记,眉头微松,原来在这儿等着。
他缓步踏出偏殿:“臣,参见皇上。”
“平身”,赵武帝面色和蔼,“其砚你便将方才所记的交予范阁老考校一番。”
“臣遵旨”,不再多说,其砚从太监手中接过自己方才辛劳了一下午的成果,双手置于胸前,恭敬呈上,“仰仗阁老指点。”
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666便发现不少大臣面色似乎微松了松。
也不多言,范阁老接过掌记,看见已经被整理地工整端方、行云流水,并且丝毫未有断、连、修改、潦草痕迹的纸张,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而待到阅览完,范阁老面上的惊诧越发深浓,到后面已经全然转为赞赏。
他毫不吝啬地对着赵武帝夸奖起来:“皇上,其修撰虽是初次当值,但用笔工整典雅,表意明晰准确,不落俗套。已然可以直接留档置入翰林院了。”
“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臣当年入仕翰林院时可没有这番功底。”
听着范阁老这番夸赞,其他大臣面上的神色纷纷微妙起来。
若不是知道范阁老的为人与地位,还不至于也不屑去“讨好”一个不过多了层驸马身份的新科状元,他们还真怀疑这番夸赞的真实性。
只是,这难不成是真的?
这么看来,这位新任翰林院修撰的其小状元还真有几分本事。
而闻言范阁老赞扬得越发离谱,赵武帝面上也闪过一丝惊诧,示意宫人将掌记呈与他看。
短短几息阅览完后,他面上泛起一丝笑意:“尚可”。
没有过多夸赞,但明眼人一瞧便知皇上这已经是颇为满意的神态了。
只是,也不知想到什么,赵武帝仍是不忘了敲打几句:“其砚,勿要因范阁老几句夸奖便得意忘形,考绩之时可要拿出真才实学才行啊。”
短短几句话,蕴含深意。
殿上的其他大臣的脑子里已经过了九曲十八弯,皇上这是在暗示什么?
难不成待到九月的考绩便想要给其砚擢晋?
而况,皇上什么时候直呼臣子名姓过,还不惜拉着他们这么多人在这儿抬举。
如若这般,他们对待其砚的态度便需调整一二。
对待状元,对待驸马,对待初入官场尚在观察期的新人,与对待皇上亲眼有家、自身也有着真才实学眼看着前途无量的官员,自然该是两种态度。
而被这番抬举的当事人其砚仍是面色沉稳,不卑不亢:“微臣谨记。”
站姿如松,面色淡然,姿态谦逊,叫人不由高看几分。
但其实,抬举是真,赵武帝也算是给他挖了小小的坑。
若担得起这番暗示的美好前程,自是皆大欢喜。
但若是其砚本身只是绣花枕头或者是个平平无奇初涉官场的小官,便又是另一番故事了。
而直呼名姓,哪里是什么优待,反倒是赵武帝身为人父难得的别扭心作祟。
一方面是理智与赵知容的恳请在前,其砚如今的名声着实不好听,加上他这几日在翰林院的遭遇也早早传入了赵武帝耳中。
他难得起了一点弥补之心,今日这一出的确是他故意的,甚至提前便给范阁老打了招呼,美言几句。为他这个似乎“情商不高处境不佳”的女婿抬举几分。
只是他没想到,看似在翰林院处处受制,其砚的能力却远远大出所料。
赵武帝心下满意,却颇有几分今日白做了功夫的感觉,方不客气地直呼了其砚名讳。
至于考绩,其砚展现出来的实力单掌记这项功夫,已经超出寻常修撰水平良多,若是其他份内之职也做得出众,便也不消在翰林院耗着。
这般想着,赵武帝便在挥退众臣后单独留下了其砚。
青山不厌三杯酒,长日惟消一局棋。
他拉着其砚在紫宸殿下了一盘颇为舒心的棋,眉间松快了几分,瞧着其砚也顺眼了许多。
“仲升,考绩之后,可有想入的衙门?”
因着先前定下了其砚与赵知容的婚事在明年,现下其砚年未及冠,也还未有字,他便专门提前跑了一趟,找了从前的师长为他提字,正是“仲升”。
眼下心情好,赵武帝不知从记忆的哪个角落想了起来,显得两人真比寻常帝王与官员之间亲近。
其砚没想到这一世赵武帝这么早便问及这般关乎他官职前程之事。
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一时心乱不顾后路的真诚坦荡与卓越的能力叫他比前世更为轻易便得了信任。
又或是,试探。
至于这一世的官途……
如前世般“按部就班”的青云路自然好,自翰林院而入内阁,由通政使司衙门过渡。
通政使司左通政,掌往来奏章先行阅览,实朝廷喉舌之要,更享廷推之责,风光无限。
但该记不该记、该知不该知的朝堂党羽脉络、往后十数年的天灾人祸四方之变俱在脑中,他不需要再去这般按部就班地往上走。
便如赐婚一般,翰林院修撰之后的官职品阶在前世尚不由得他自己决定,但重来一次竟有了“选择”的权利。
既是如此,更迫在眉睫的是会对公主与赵清旭之后登上帝位有影响的如今局面,还有短短几年,如何破局以绝后患,帮助年幼的赵清旭坐稳朝堂,并不轻松。
其砚压下眼底瞬息翻涌而起的恶意与痛意,更何况,致使赵国巨变、害死公主的那些人,就算上辈子已经报过一次仇,也还是不够。
他一撩衣摆,直直跪地:“臣愿入大理寺。”
赵武帝眸中闪过一丝诧异,入大理寺?
尽管大理寺卿同样位列九卿,但清清贵贵的状元及第,不想着入内阁?大理寺的名声可不算好听。
“仲升,还有半年,你再考虑考虑。若是真心想去,朕便做主让你去大理寺。”
“是,谢皇上恩典。”
政事休论,棋局变化。
几局胜负下来,赵武帝下得酣畅淋漓,其砚倒觉得陪赵武帝下棋比起公务还要累上三分。
直到快至晚膳时间,紫宸殿大太监前来禀告知容公主带了食盒前来求见。
其砚的手一抖,一枚黑棋落下便成了死棋。
赵武帝眉梢一挑,眼里闪过不明意味:“到了用晚膳的时间,仲升该着急回府了吧?”
其砚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面上是比方才输了棋局更明显的失落。
但赵武帝笑呵呵地注视着他,也只得起身行礼告退。
转过身,他收起挫败的神色,随着宫人踏出紫宸殿,果然看见赵知容亲手捧着食盒站在殿前,说是来探望父皇,但看见他时的眼神明显一亮。
其砚眼里浮起淡淡的笑意,脚步也迟疑了几分,慢慢往外踏步,行至赵知容身前时,方轻声说了一句:“谢过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