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叶淮的手指摩挲着茶盏边缘,“被喜欢也不会感受不到。你知道吗,方意,从我和段颂阳结为道侣的那天开始,我就感觉到,那种……我们之间或许曾经有过的,那种不确定的感觉,彻底消失了。”
段颂阳依然对他照顾,依然督促他的修行,但是那种曾经属于他们两个的,竹马少年之间的,隐隐的、朦胧的、未曾宣之于口的,或许是喜欢,或许还不到喜欢的,那种就像喝了一盏清茶,品时淡然,回味甘甜的感觉,再也没出现过。
结契后的段颂阳更像是叶淮的长兄一样,某种曾经某个晚上偶尔会冒出的,属于两个人之间的悸动,再也没出现过。
“他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对少掌门身份的责任感,对门派的责任感,对门派弟子的责任感,”叶淮自嘲笑道,“然后现在又加上了,对我的责任感,可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叶淮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对段颂阳开始有喜欢的感觉的。
他们八岁相识,始于一场误会,又因为一场误会成了朋友,叶淮有很多的朋友,可是那个总是孑然一身、书本和灵剑做伴的少年,那个总是和他因为修炼争吵却又来找他和好的少年,在岁月模糊了其他人容颜的时候,只有他,一直印在了叶淮的心里,一直陪他走到了现在。
段颂阳曾说过,叶淮是他唯一的朋友,可他对叶淮来说,也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特别是在叶淮情窦初开的年纪,他会不断梦见当年桃花林中的那个舞剑的少年,会因为故意闹得段颂阳不得不放下书来陪他的时候心底涌起一股得意洋洋的窃喜,也会因为段颂阳在乎他有其他朋友的时候偷笑。
可这些少年时期的美好,在他和段颂阳结契后戛然而止。
就如同被凛冬突然截断了酷暑,连个秋天的过度都没有。
而桃花林的美梦,也变成了段颂阳的那句“只有责任”,不断地于夜深人静的夜晚在他耳边响起。
从那以后,曾经哪怕进入炼气也不愿意放弃睡觉的叶淮,突然就适应了辟谷不眠的修真界的良好习惯。
方意看着叶淮,一向嘻嘻哈哈神经大条的好友脸上此刻出现了脆弱的神情,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拍拍叶淮的肩膀。
“那个药我做好了,”方意从储物芥子里掏出两个瓷瓶,一个青底,一个白底,“我做了两种,青底是解除婚契的,白底是暂时屏蔽婚契的,你自己选择吧。”
叶淮接过瓶子,对他低声道谢。
“如果你要用解除婚契的这瓶,”方意指了指青色的,“一定要和我说,因为这种药很少有人做,我也只是根据医理药方做出来的,具体效果不知,所以你要是用它,最好让我给你护法。”
方意是神医谷的下一任谷主,他的能力不可小觑。但婚契关乎两个人的灵力和灵根,而另一方还是大乘期的段颂阳,所以就算是他也没有把握能成功。
“不过你可以先试下这个,”方意弹了下白瓶,“好歹先弄清楚你灵根上的是什么东西。”
“不用了。”一个声音插进来。
叶淮抬头看去,段颂阳站在不远处。
方意则有些尴尬地嘟囔了一句:“艹,他什么时候来的。”
段颂阳修为比他们高,如果他想收敛气息,那么他们感受不到是正常的。
也不知道刚才两人的对话段颂阳听进去多少。
但叶淮却不在意,他看见段颂阳来了,一扫刚才萎靡脆弱的神情,顿时来了精气神,嘴角挂起冷笑:“不用?那你这是准备招了?”
他也不想再遮掩自己找方意做药的事了,拿白色瓶子和青色瓶子晃动了一下,下巴抬起:“那要不直接解契?”
却不想两道剑意骤然出现,瞬间就击碎了叶淮手中的瓶子!瓶子里的液体还没流淌出来,就消失在半空。
方意下意识地怒道:“那可是我炼了九……”
然后他反应过来是谁弄的后,赶紧闭上了嘴。
“阿淮,”段颂阳没有理会方意,而是看着叶淮,露出一丝堪称哀求的表情道,“你想知道的,今天我,我和谷主,都会告诉你。但是你答应我,在知道了真相之后,在你灵根里的东西能取出来之前,不要分籍解契,好吗?”
这是段颂阳第一次要和他开诚布公地谈论这件事,叶淮缓缓放下手中已经破碎的瓷瓶,垂下眼睛。
“好。”
方仁早在知道发妻死于方哲之手的时候,便对这个大儿子没有任何期待,如今方哲自爆灵根,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方仁也只是在原地逡巡了一阵,便让弟子们去收拾残局了。
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神医谷的秩序在慢慢恢复,被占了十几天的深谷开始有了人气。
和外面逐渐恢复往日喧闹的场景不同,已经收拾好的竹灵阁中现下十分安静,叶淮坐在八仙桌旁,看着自己面前的茶盏的蒸腾雾气,段颂阳坐在他的左手边,方意坐在他的右手侧,而对面,正是神医谷谷主方仁。
虽然方仁从行事作风上看起来好似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可是叶淮还是看到他明显疲惫的神色,无论他再怎么遮掩,仍然掩盖不住方哲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毕竟一个是发妻死亡的真相,一个是多年来失踪亲子的自取灭亡。
但他们现在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这件事,或者说,并不止是为了这件事。
“方哲逼我交出一件东西,”方仁单刀直入,“就是天罡钵的碎片。”
方意没听过这个东西,他问道:“天罡钵?”
方仁的眼睛扫了眼在场的小辈们,缓缓道:“当年神魔大战后,魔尊和世间邪修魔物以及那些害人的典籍、法宝都被般若尊圣封入了修罗境,世间浊气清荡了千年。这些,你们都知道吧?”
神魔大战是修真界的孩子从小听到大的故事。
当年天地初分,清气升而为天,浊气降而为地,同时,形成了极清之地太虚境,和极恶之地修罗境。
太虚境灵气浓郁,成为了即将脱离本界飞升去其他世界的修真者短暂停留之地。
修罗境魔气弥漫,成为了草木生灵不生,任何人都有进无出的地狱深渊。
自开天辟地、人类生出灵智可以修真以来,邪修和正道修真者的争斗从来没有停止过。但千年来一直是正道占上风,因为邪修魔物手段残忍,他们自私自利,这就导致了很少有能长久的邪道利益集团,基本还没能成规模就会被打散,而厉害的邪修也不是没出过,可大象也架不住群蚁啃食,哪怕是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也敌不过其他有所图的邪修和正道修真者的人海战术。
但在五千年前,出现了一个魔尊,没人知道这个魔尊的来历,只知道他自称是来自满是魔气、就算是最凶残的邪修都惧怕的极恶之地修罗境,以前不是没有吹这种牛的邪修,但最终都成了一个笑话。可这位魔尊却不一样,他修为极高、能力极强,还十分会掌控人心,甚至统一了一直是一盘散沙、各自为利的邪修魔物势力,一时间正道竟然被这位魔尊带领的邪道势力打压得苦不堪言。
那是修真界最黑暗的日子,除了几大正道修真门派还在苦苦支撑,其他的正道散修只能像过街老鼠一样躲躲藏藏,有不少散修道心动摇,投入了邪修的阵营,邪修的队伍越来越壮大。
彼时修真界能打得过这位魔尊的,只有已经飞升但还短暂地停留在太虚境尚未前往化外三千世界的佛修般若尊圣。
般若尊圣出身明空山长明寺,那时候他刚刚度过雷劫,一身仙骨在太虚境修整,等待前往化外三千世界,但尊圣大慈大悲,不忍看到魔修作威作福,便在太虚境上出手相助。
几大仍在坚持的门派在尊圣的帮助下,开始反击,最终以魔尊和他的势力节节败退、被封入修罗境的结局给这持续千年的战争画下句点。
“但是修罗境其实并不是完全的封闭,”方仁伸出手,桌子上出现了一个虚影,那是一个四色钵,“般若尊圣无法完全关闭创世时期就形成的修罗境,最终修罗境的入口就成了这个钵,它叫天罡钵。般若尊圣将这个钵按照属性分成了四个部分,交给当年主战的几大势力家族。他们分别是江南的司徒家、般若尊圣出身的明空寺、西南雨林的婆娑神教,还有,”方仁手里的钵分开,最终只留下了一片金色的弧形片,他看向叶淮,“还有长峰岭归元剑派。”
叶淮摸着自己的腹部:“所以……我灵根上的那个东西。”
“是天罡钵金属性的碎片,”方仁说道,“当年你和段颂阳闯的那个禁地,里面被几千年归元剑派大能遗留剑意守护的,是这枚碎片,这枚金属性的碎片。”
叶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看向段颂阳:“所以,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这件事?”
“因为这件事是保密的,”方仁替段颂阳解释道,“当年那一战实在是让所有人都心有余悸,没人敢告诉大家,那并不是完全的胜利,虽然理论上那些邪修都会被修罗境吞噬,可魔尊毕竟号称来自修罗境,如果让大家知道了那些恶魔还有可能出来,那么修真界便会人人自危,终日活在魔尊的阴影之下,如果是那样,那又何谈潜下心来修炼呢?而且,如果还有邪修没有被封入修罗境,又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会想办法盗取这些碎片打开修罗境?就像……就像这次一样,”方仁顿了顿,接着自嘲地笑了下,“幸好邪修这次找上的是没有留存碎片的神医谷。”
当年主战的门派有五个,见过般若尊圣的门派也是这五个,方哲知道天罡钵碎片的存在,他以为神医谷会留有一片,却不想神医谷是唯一没有的那个门派。而刚巧,叶淮身上有一片,这件事方哲和他背后的那个风先生也知道,所以后来方哲变成了要捉到叶淮。
“但是……”叶淮不明白,“那个风先生……”
“应该是‘酆’,”方仁在空中用灵力汇聚成了一个字,“酆炎,这是当年那个魔尊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