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前世是他亲手在她的口脂中下了西域曼陀罗的毒液,也是他亲手将湛卢剑刺进了她的心口。她是多么惜命的一个人呐,想必是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了才对。
少年自嘲一笑,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捻起一块茯苓糕,当着江欢的面,咬了一大口,“这样可以了吗?”
江欢愣住。他这是在试毒,向她证明自己的清白吗?女孩的长久沉默让谢珩以为是还不够的意思,他于是又拿起一块茯苓糕。
一块接着一块。
江欢看他快要将自己噎死了,出声阻止:“够了!”
“谢珩,你这又在玩什么把戏,我承认我确实是看不明白,但你最好离我远一点,别在我面前扭扭捏捏惺惺作态,因为你不管做什么,本郡主都嫌恶心!”
江欢叫住了一个路过的小丫鬟,直接让她带自己去学堂。
江欢早就听说过,谢氏有个藏书楼,收纳古今典籍上万卷。当年衣冠南渡,谢氏先祖有言,凡谢氏子孙,即便分文不留,也不得丢下一卷书。
谢氏学堂就在藏书楼一层的东阁里。
崇训宫的陈夫子讲课,学堂里几乎是坐满了学生,清一色装束寡淡正襟危坐的谢氏子弟。跟谢珩同一个炉子里练出来的泥塑菩萨。
见江欢进门,他们又齐刷刷地行礼,“见过弋阳郡主。”
江欢:“……”谢氏还真是培知书达理的好儿郎的好地方,这整齐划一得都有些令人窒息。
江欢抬手还了半礼。
陈风垣数日不曾见到江欢,还挺亲切地唤她:“元洲,还不来为师下首坐下!”
江欢:“……”现在已经不是他急赤白脸地怼着江欢死谏的时候了呗!
元洲的江欢的字。
老头的亲传弟子都是“远”字辈的,像他给谢珩取字“远䌻”是鹏程万里,志向高远之意。
到了她这里就是“远舟”,意为泊舟野渡,远离世事纷繁。怎么她在老头眼里就是那么个宁静淡泊的人,怎么可能?
江欢当场给自己换了个同音不同字的字“元州”,天下归元,九州一统之意,出世隐逸有什么趣儿,一统天下才是她想做的事!
江欢是陈风垣收的第一个女弟子,原本就是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的,她想特立独行些,倒也可以依她,最后陈风垣在“元州”的“州”字上,添了三笔,作个“洲”字。
他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
江欢无语。说了半天,还是让她无为不争。
老头不愧是谢珩的亲师父,跟谢珩一样,都想让她远离朝政。
“小师叔这边坐。”一个年逾不惑穿着白色道袍的美髯公,起身招呼江欢落座。
江欢记得他,他是陈风垣大弟子,当朝廷尉卿霍宁的门生。
托谢珩的福,江欢现在成了老头的亲传弟子之一,虽然她年纪最小,但老头辈分高,所以连带着江欢也成了所谓的“小师叔”。
“多谢。”江欢落座后,谢珩才姗姗来迟,他恭敬行至陈风垣面前,一本正经地行弟子礼,“老师。”
陈风垣照例点卯之后开始讲课,听说今日讲的都是尤其诘屈聱牙,晦涩难懂的书经,江欢早就已经做好了打瞌睡的准备。
一堂课上得江欢云里雾里,双目呆滞。
不是她不努力,术业有专攻,更何况,读那么多的誓、命、训、诰有什么用,跟统一天下有关系吗?
“元洲意下如何?”江欢依稀听见老头点了她的名字,她抬眼一看,只见数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江欢猛地一惊,从梦中醒来。
好在她勉强听清了老头的话。
什么意下如何?怎么就意下如何了?江欢一头雾水,她只听到周公那一段,且正在梦会周公,正在迷迷瞪瞪之际。
江欢道:“老师所言极是。”不管了,老头耳根子软,喜欢听好听话,夸他讲得对,讲得好总没错吧。
陈风垣乐了。他满脸笑意,高兴得嘴上的胡子都在抖动,他连道三声“好”,又说:“既是如此,便由你们师兄妹二人充作为师的使者,替为师去东宁参加陶先生的清谈会!”
干啥玩意儿?
清谈会!!!
江欢一脸懵。
在座的莘莘学子,人中龙凤们,皆一脸羡慕地看着江欢。那可是五树先生陶玉安的清谈会,陶先生乃是隐士界的大名士,大诗人,若是能得其指点一二,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啊!
东宁郡离都城足有百里远。
江欢记挂着太陵江氏的事情没了,为难地道:“老师,学生也很想参加陶先生的清谈会,只怕皇后殿下那里……”
女孩一脸深表遗憾的表情,成功把压力给到陈风垣那边。
陈风垣陷入沉思。确实,小弟子乃是女儿身,又是皇后膝下养大的小郡主,这一路风餐露宿的,只怕会吃苦头。
但他转念一向,陶先生博通古今,若能得他指点一二,当受益匪浅,皇后殿下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未必不肯答应,“无妨,且容为师上书与皇后殿下陈情一二,殿下深明大义,想必她会答应的。”
江欢:“……”啊喂,你就不要搞事情了嘛!
可惜陈风垣十分坚持,江欢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希望姑母那边能拒绝。
次日上课,老头兴奋地告知她,皇后殿下准了他的奏疏,让她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明日与谢珩等人启程。
是的。通行的除了江欢、谢珩,还有从廷尉卿的职位上光荣退休,前往东宁郡做闲散郡守的大师兄霍宁,以及几位江欢见都没见过的师兄。
江欢:“……”这么赶的吗?下课后,江欢忧心忡忡地往外走,却被谢珩拦住,“三日后一早便要启程了,你上哪里去?”
江欢道:“本郡主要去逛窑子,你要去吗?”
谢珩:“……”少年脸色一变,显然他记起前几日不愉快的倚翠楼之行,缓缓放下阻拦江欢的手。
江欢挑衅一笑。她从谢氏的大门大摇大摆地出去。
琼娘给她传了危急的信号。江欢知道,若非事情真的火烧眉毛,琼娘不会发这样的信号。
倚翠楼依旧如常开门,只是门口迎接江欢的侍从,却一脸凝重,江欢就知道事情不容乐观。
没想到事情比她想象的严重多了。
琼娘迎面而来,开口一句:“江西塬丢了!”
什么?!!!江欢震怒:“丢了是什么意思?”
倚翠楼顶楼的房间里,齐刷刷地跪了一地的侍从。倚翠楼表面是风月场所,内里的骨干成员全是江欢的手下,搜集情报,以及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江欢一向谨慎小心。将倚翠楼内外分为井水不犯河水的两个部分。
这样即便有一日,她将倚翠楼的所有下属都撤走,倚翠楼也能照常营业,丝毫不会被人看出半分破绽。
琼娘是首罪,她战战兢兢道:“郡主恕罪,是琼娘失察没有将倚翠楼看顾好,坏了郡主的大计,琼娘罪该万死。”
面对琼娘的请罪,坐在上首的女孩一脸冷肃地道:“你确实罪该万死,我将倚翠楼交给你,却让你管成筛子,不仅让欺霜楼的人大摇大摆地进门将江西塬劫走,还让他们大摇大摆出去了?”
那日从江欢处,将江西塬提到倚翠楼地底下的地牢里,严刑拷打了数日,好不容易撬开了他的嘴,谁知不久就人去屋空,最后留下一封署名欺霜楼主“寒霜”的亲笔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