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塔与修恩的奇异之旅
第三章咱们是病友怪人就该互相照顾
修恩去年的女朋友,已经不记得是第几任了,是个文采斐然的女孩,先天残疾,与其说是女友,不如说更像笔友,交往半年后,突然失联,修恩冒雨跑去她的城市,发现她竟已出家,回来修恩闷闷不乐许久,借酒消愁直到胃出血。
你每次都得玩这么悲壮吗?拉拉说,你能不能有一次像个正常人一样,和个正常人谈次恋爱。
修恩上下打量了拉拉一眼,又打量了她的彩发与女朋友。
拉拉打了他一下。
你吃什么?拉拉问。
胃出血啊,修恩叹口气。
叫了我给你放旁边,拉拉说,吃不吃吧。
西红柿炒蛋和洋葱炒鸡肉,修恩说。
这俩菜你天天吃,吃三年了,不烦吗?
没有三年,两年前是洋葱炒蛋和蒜苗鸡胸肉,修恩说,间或拉面。
你们阿斯伯格真是刻板啊。拉拉说。
这不挺好伺候的吗?修恩说。
而次年二月份,塔塔复学了。
修恩呢?怎么好久不见他了,塔塔问。
修恩喝到胃出血去医院了,拉拉对塔塔说。
塔塔立即想起了自己,便在网上跑去找修恩。塔塔和他说,自己之前也是个酒鬼,一样喝得死去活来的。
因为失恋吗?修恩问。
还有别的事吧。塔塔说,比如抑郁。
我也有抑郁,修恩说。
那咱们是病友了,塔塔说。
怪人需要同伴。
病友就该互相照顾。
塔塔后来给修恩看了她的照片,塔塔把自己照得很丑,光头,哭丧着脸,偶尔做出一副奇形怪状,她是故意的。但她没想到修恩没当回事。塔塔是个女孩子,不但声音像个假小子,长得也像男孩子的女孩子。剃了光头以后就更像了,修恩老是拿这个调侃她。塔塔也不生气,她知道是塔塔逗她开心才开她玩笑。
因为修恩也有这种时期。只不过那时候修恩被当做女孩子带,后来青春期是个小胖子,个子也不高,抑郁的时候还留长发,状态也很糟,直到长开。
小时候塔塔就长得像个男孩,长得讨喜,大家见了她就笑,可她有时候并不太想笑,甚至想哭,但看到大家笑,她也就笑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家喜欢欺负她,倒不是特别恶意,大概就是想捉弄她看看吧。被捉弄来取乐,这大概是每个喜剧演员的宿命。
父母很忙,爷爷奶奶带得多。她印象里,每次有个小伙伴,都莫名其妙会被拆开。
在不记事的时候,妈妈对塔塔说,每当塔塔到楼下玩,带着小孩的家长都会对她退避三舍。因为在别的小孩儿玩闹,只要一轻轻打着她,或是挨着她一下,让爷爷看到了,他就二话不说上去打那小孩,家长们就不敢叫孩子和塔塔玩了。
大些,记事了,塔塔和邻居家的一个男孩玩的可好,她俩同年同月同日生,彼此母亲都是一个病房,关系融洽。偏他家人不知哪里让塔塔爷爷看不上了,每次路过楼下他家都要吐上一口痰,大爆粗口。有天塔塔和他家男孩手拉手回到楼下,看到彼此父母吵得不可开交。塔塔奶奶哭着说对不起,说,他脑袋有病呀,别和他一般见识。塔塔哭着跑上楼,对她那听不见的爷爷用小黑板写:爷爷,他们在楼下说你坏话。每次刚写好就被妈妈擦掉,说怕爷爷生气。擦了写,写了又擦。后来两家没了往来。塔塔和那家男孩一起玩的时候,爷爷也会出面阻挡,硬生生也要把拉着的手扯开。再后来他们各自上了小学,渐渐疏远,到现在擦肩而过,也是形同陌路。
再大些,塔塔渐渐习惯了爷爷。这几年他没少和邻居闹不愉快,最难过的永远是塔塔奶奶。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拉不回来,吵架明明有错还绝食抗议,除非奶奶哄他才罢休。只有塔塔不一样。塔塔一回来他就高兴,翻家里好吃好喝的给她。还有从中学开始,每天中午回来雷打不动的一杯白开水,温的,从来没变过,到现在都是这样。
知道林霖时,塔塔正在上大学。
大学是在凤城。
在凤城上学时,每个礼拜六都是塔塔最自由的时间。溜达,乘坐地铁,随心所欲去往想去的任何一站。走在万寿路街道上,两旁树荫遮太阳,边走边回忆刚才见到的那只猫。
选择这条街道仅仅因为它在名字上和万寿寺有些相同。
路上总迷路,东歪西走,南辕北辙,又堂而皇之地逛到别的地方,各处隐匿的学校叫塔塔转了个尽兴。有一所学校的围墙上盘满一大片爬山虎,遮住了整片教学楼,气势之磅礴,让塔塔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姑娘驻足良久,不肯离开。
塔塔还常去一个叫安仁坊的小区。安仁坊小区对面有一个伊斯兰古堡,大概是类似基督教教堂那样做礼拜的地方。每个周末里面都会传来吟诵声。塔塔在那个地方供上了两颗奶糖,因为她喜欢的人是少民。他说:我有告诉你我是正宗少民吗?我妈妈是少民,我爸爸是汉人,妈妈不做猪肉,我就好几年没吃过了。好处是考试能用少民身份。平时,拒不承认。
他就是X。
塔塔想过要嫁他。
坐摩的时说起这事,司机听了,一脸神秘地告诉塔塔一些扯淡事。
塔塔默默脑补妈妈用平底锅呼他的样子。对这些没文化的扯淡话,哭笑不得。
有几个人心里真住一个着神啊。然而那司机又说。
凤城小吃很多,羊肉泡馍,米皮,臊子面,小寨和少民街的羊肉泡要价不菲,来往的人却络绎不绝。少民街的镜糕黏黏的,很有特色,酸梅汁也正宗得很,还有辣炒年糕,旋风土豆,轰炸鱿鱼等小吃。这里晚上是驻唱歌手出没的高峰期,他们是城市一道特别的风景线。凤城的夜生活由他们宣告开始。
在凤城的时光自由自在,可能有点太自由了,所以后期塔塔参加了个传销团队。当时不知道。该团队打着佛学旗号赚钱,塔塔被洗脑了几个周末,整天想着信佛养生净土,哦,不对,往生净土。
直到他们提出课程收费时塔塔才大彻大悟。
丫骗我的,怪不得总是换地址。
有一次,有一次那个团队有个年轻人还笑嘻嘻地企图把我骗到楼上,幸好我赶紧跑了。塔塔说,那已经是我回家以后的事儿了。
回家?他怎么会跟着你到你家?修恩问。
至于回家。怎么说呢。塔塔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回家时,爷爷坐在那把掉了色的椅子上,见到我来,开心地咧嘴笑,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他从沙发上拿出个玩具手掌,一挥,就会发出鼓掌的声音。说给我玩。爷爷依旧爱讲故事。天上不下雨,自己端盆水浇到地上也要试试刚买雨靴的舅爷,三个捏泥巴小孩难倒的孔老夫子。还有许多来自他支离破碎大脑里的支离破碎的童话故事。奶奶一听他讲那些玩意儿就不耐烦,她不喜欢故事,她喜欢唱戏,跳舞,娱乐。有次奶奶不在家,他拉着进门推销的姑娘絮叨,说自己耳朵不好啰,家里没人听他说话啰,也不管人家姑娘和他讲了啥。也许是出于维护爷爷的感情,所以我总在没人看到他光芒的时候,给予他这些故事以排山倒海的响应。他最爱的那个笑话已经讲了无数遍,每次我都要抖擞精神再听一次。
那笑话是这样的:
说有一天我走在街上,忽然被一阵风刮得摔了一个跟头。这一摔摔得我不要紧,就是有点犯迷糊,着了魔了,从此总是五迷三道。领导开会我打小报告,报告领导:领导你啥不涨工资?领导黑着脸嚷,坐下坐下!啥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厂里经济危机,大家食不果腹,拼了命工作,你可好,上班迟到,工作睡觉,开会打报告,一到劳动就尿尿。就你,还好意思加薪?我仔细想想,确实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我和老板的脸凑成一本红与黑。下了班,我找到我的老相好,老相好一头金毛,穿着低腰裤,冲我撒娇:亲爱的,你看我新打的舌钉好不好?我说,好,太他妈的好。背过去两眼泪哗哗,还得解释是风刮出来的猫尿。嘿,真他妈的大风!
哈。
只是最近爷爷对我说的话也少了,今天静静地看着我射飞镖,末了吐出两个没头没尾的字:
雾霾。
我很失落,是我长大了,还是爷爷老了?
我很想对他说,爷爷爷爷,再把那个笑话讲一遍吧,我爱听。
再后来,他去世了。
修恩听完,叹口气。
而塔塔又说起自己有个奇怪的童年。姐姐欺负她,母亲经常骂她,父亲经常打她。他连我妈都打,有一次我听到我妈应酬回来喝醉了,在客厅哭,我爸后来拖着她的头发拖进卧室。你说,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是怪人呢?
修恩没说话。
我觉得你的出版社像是一大群怪人合作做起来的地方,所以……
所以没准你也可以实现你的梦想,修恩说,说吧,你有什么梦想?
和林霖和你一样,过行旅流浪生活吧,塔塔说,我从小的梦想了。
你擅长旅行生活吗?修恩问。
从没过过。塔塔说。
没有户外经验去送死吗?修恩说,其他的梦想呢?
那就不知道,塔塔说,我挺普通。那你有什么梦想。
我以前写过一个梦想清单,类似在死前要完成的一百件事,但我已经完成了两个这样的清单了。修恩说。
厉……厉害了,那当下呢?塔塔问。
皮革,修恩说。
皮革?塔塔问。
修恩对皮革制品的兴趣是从皮草开始的,对皮草的兴趣是从香水开始的,以前香水能让皮草变得好闻一些。香水的兴趣来自香囊,而香囊的兴趣又源自香料,香料的兴趣来自那时他想在自己收藏的各类纸质书籍书柜里加一些气味防蛀。修恩旅行中带回来许多千年香樟,香柏,檀香,沉香之类的。像修恩的许多爱好一样,一环扣一环,而这爱好其实也维持不了多久。
皮具,皮衣,其实我的兴趣很多,也很杂,修恩说,我最近对皮革很着迷,只是一个最近产生的小小兴趣点,很快就过去了,但你知道,抑郁症嘛,就要抓住每个感兴趣的念头,才好治愈,总之我最近就很喜欢皮具。
那你可以要求我呀,我会做给你的,塔塔说。
嗯?这样吧,也不要做给我,你试着做一个皮包,假如你做得好,我就帮你卖,帮你做个皮具生意,修恩说。
你有这能耐,帮人做生意?
试试,人生苦短,做什么不是做。
一言为定,塔塔说。
有点难的。修恩说。
说话算话。塔塔说。
你还擅长什么?修恩又问。
轮滑算吗?塔塔说。
轮滑不算。修恩说。
那喝酒呢?塔塔说。
你还喝酒?修恩问。
从小喜欢。塔塔说。
喝酒少喝,做酒可以,我可以教你。修恩说。
你还会这个?塔塔问。
这没有多难。修恩说。
那说好了,还有,我爱看书,以前写作文挺不错的,全市作文奖。塔塔说。
是吗?我以前也爱看书,也得过那种奖,修恩说,那你的特长就是文学了。
过了一会,修恩丢出一个介绍,是出版社马上就要做的两个文学比赛。
喏,这里就有两个机会,你好好写两篇文章,我帮你投稿。修恩说。酒的话,我教你做。
你对人太好了。塔塔说。
咱们是病友,怪人就该互相照顾,应该的。修恩说。
好嘞!塔塔开心地发了个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