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剃度出家时,妙尘本名叫阿芙,是程家长房的婢子,年少就侍奉程家女眷。
后头长房庶女程玉言被程家送到了大业寺,她也一路跟着,二人双双皈依佛门,皆被住持文罗法师收入门下,一个妙真,一个妙尘。
李成欢虽是程玉言所出,却与她并不亲近。
自从入了佛门,她言红尘诸事早已断了干系,李成欢自然也是她舍掉的一部分。
所以小的时候,常常吃不饱饭,饿的晕过去。
最后还是妙尘将她抱回院子,为她寻奶水,做细粮,才将她一点点喂大。
李成欢会说话时,第一句叫她娘,妙尘眼泛泪花,摇摇头,抱着她到妙真院子里,指着紧闭的木门,对她道:里面的才是你娘。
她迷茫的看过去,对着那屋子里喊了句娘,可里头不答,回应她的只有冷漠的木鱼声。
虽然年纪小,但也似懂非懂的明白过来。
娘不喜她。
从那以后,妙真的院子李成欢一次也没踏足过。
虽说离得不远,每逢去寺中扫洒,总会路过,她也没去看过一眼。
幼时习读佛经,箴言中讲述父母与子女不过是因缘相会,“娘”不过是带来这段缘分的人罢了。
如今她亲手斩断了红尘,从此在她心里,妙真是妙真,娘是娘。
她的娘,早就死了。
回到后山小院,又路过妙真的院子,李成欢多望了一眼,发现这个地方比自己记忆中还要空旷的多。
这一眼望了好久,她心中突然想到,她出嫁北庭和亲那天,妙真有没有一瞬间想到她呢?
得知她青冢他乡,英年早亡的消息,又会不会后悔将她带到这世上。
这一切都不得而知,她从没同她说过话,也只不过远远瞧见过几次,很快又收回视线。
妙尘不知她在看什么,疑惑道:“阿欢?”
李成欢醒过神,目光还带着未消散的木愣。
“姨母。”
“怎么了?”
李成欢无言,静静看着她,妙尘总觉得这孩子身上多了些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鬼门关走走这么一遭,想来也看破了许多东西。
她刚想劝慰,又听李成欢道:“我若死了,她可会伤心?”
妙尘几乎是瞬间反应过来李成欢口中的“她”是谁。
她张了张嘴,哑然半晌,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阿欢,这又是何必呢。”
“你已脱险,如今多多休息才要紧,别再去想这些莫须有的事情。”
李成欢并未继续说下去,挤出了一点笑意:“嗯。”
怎么能算莫须有呢,她确实是死过一遭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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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欢走后,约莫不到半个时辰,太后的座辇停在了寺前。
她只拜了几拜,也不曾祈愿,点上香火便离开了。
听人说过,太后从不信神佛,这次也不知为何会来大业寺祈福。
所幸她只宿一夜,明日便会离开。
待到晚间素斋宴席,公良怡将自己今日的英勇事迹分享给太后,想要讨赏。
太后笑嗔了一句自家侄女贪功,又取下腕上的一对玉镯,赏给了公良怡。
公良怡喜不自胜,连夜揣着那镯子跑到李成欢院子显摆。
李成欢半夜被拍门声吵醒,顶着惺忪睡眼开了门。
一主一仆立在门前,探头探脑地往里看:“你的猫儿呢?”
李成欢侧开身,让她们进来,又指指妙尘熄了灯的屋子,示意她们小些声,公良怡连忙噤了声。
侍女在门外等着,她们两人做贼似的,轻手轻脚的进了李成欢的屋子。
李成欢点了根蜡烛,向着屋中角落走去。
一个没有盖的红木箱子,里头安然趴着三只白色的幼猫儿。
烛光下睡的惬意,毛绒绒的一堆,一个压着一个,像是刚出锅的糯米团子。
公良怡心都要化了。
“小姐若是喜欢,就抱走一只吧。”
公良怡喜滋滋的伸手去捞,却被李成欢微微一挡。
她不明所以的转过头,烛火昏暗的光线下,李成欢眼中的光忽明忽灭。
瞳色极黑,这般不带温度的看人,像是画本子中的幽灵。
公良怡心中打了个寒战,有些怯场:“需要什么东西来换?”
她点点头:“小姐只需答应我一个请求便可。”
“何事?”
李成欢凉声道:“我听闻小姐今日在宴席上讨了赏……”
公良怡忙揣紧了镯子:“要用这个来换,那可不行!”
她摇摇头:“我不是要小姐的镯子,只是希望小姐替我保守今日的秘密,不要说出我被塞进佛像之中,只说救的是个心肺衰弱的姑子而已。”
“切记不可对人提起我姓甚名谁。”
火苗在她二人之间跳动,李成欢语气很低,总听的人脊背发凉。
公良怡僵硬的点点头。
“小姐快些挑一只吧。”
见她应了,摆了个请的手势,微勾着唇角看向她。
公良怡吞咽了一口唾液,神情不自觉的有些紧张。
明明是年岁相仿的的女郎,白日见她还是一副柔弱的痨病模样,怎的一到晚上,整个人都诡异的像是厉鬼附身。
她安慰自己天黑了的缘故,静下心又打量了三只小猫。
左边那只太胖,右边的太瘦,额上还有斑点,唯独中间这只,睡梦中还在无意识的动爪子,粉嫩的肉垫一下一下踩着奶。
方才的紧绷瞬间烟消云散,她轻轻捞起那只小猫,满脸慈爱。
幼猫在睡梦中被挪动了身子,不适的睁开眼,看见公良怡,又细细弱弱的低叫了一声。
“喵…”
公良怡连忙伸出手指蹭蹭它的脸,猫儿歪着头眯起眼睛,惬意的舔舔她的手指头。
碧绿色的眼珠眯成了一道缝隙,公良怡恍惚之间,觉得这猫的模样有些眼熟。
“它竟是绿眼珠。”
李成欢对她的感叹有些不解:“有什么问题吗?”
公良怡摇摇头:“没什么问题,只是中原本土多数都是黄眼珠或是黑眼珠,这等碧色眼珠,皮毛又亮的狸奴,多是番邦进贡给朝廷的。”
说完她又有些惊奇的看着李成欢:“你从何处弄来的,私藏贡品可是要掉脑袋。”
李成欢心中一垮,面色有些难看,冬瓜这只逆子,竟给为娘揣回来一窝烫手山芋。
“我不曾见过什么番邦狸奴,这三只是我自己捡的三花猫下的崽子,它整日贪玩,也不知从何处配的种。”
公良怡提醒她:“我瞧着幼崽模样甚是眼熟,应当是某位权贵家中的公猫,你最好当心些,别被人瞧见了,高门中人最讨厌自家的宠物被人私自配了种。”
李成欢点点头,谢过她的提醒,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小姐先回去吧,侍女在门口应该也等急了。”
二人拜别后,公良怡抱着小猫踏夜回了住处。
李成欢在门口目送她远去。
警告公良怡,不过是一时之策。
若是时间对的上,北庭已经在大梁国境外虎视眈眈,提出和亲的要求,也不过是想再占大梁些便宜。
大梁一心主和,只得答应和亲。
先帝病弱,子嗣并不兴旺,不是夭折便是胎死腹中,这么多年来也只有程贵妃所出的太子平安长大。
太后来大业寺上香,想必也是来寻她这颗先帝遗珠。
若是被知晓她侄女所救之人并非寺中姑子,还是长住在此的孤女,定会将她揪出来看个究竟。
只要让太后瞧见她,和这张肖似先帝的脸,决计逃脱不了和亲的命运。
既然再生一回,她万万不会重蹈覆辙,踏错命运安排的这条路。
北庭,她此生不会再见了。
天幕星子暗淡,一轮明月高悬空中,清冷孤绝。
李成欢抬头望向圆月,神情不由得多了几分怅然。
中原的月亮,她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怎么还没睡?”
妙尘起夜,披着灰布衣走了过来,正好看见李成欢倚着门框抬头望月。
李成欢侧过头,眼中浮着一层雾。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妙尘一脸担忧,走过去询问道。
“姨母,我想回程家。”
本以为她会有什么反应,可妙尘只是拢了拢衣裳,拽她进屋,关上门。
“为何突然想回去?”
李成欢歪头道:“程家高门大户,吃穿用度皆是上乘,就算是奴仆穿的都比我们好。”
“好歹我也算是半个程家人,且还姓程,为何不能回去?”
她说的很真实,十几岁年纪,怎会愿意一生不见红尘的剃度出家,更何况她还带着程家几分沾亲带故的血脉。
今日瞧见了公良怡,本该同等富贵,如今怎么能不羡慕。
妙尘这般想,却也叹了口气。
“程家族谱中并没有你的名字,你生下来就被扫地出门了,出身也并不光彩,怎还肖想着回去呢?”
“这也并不算肖想。”李成欢说。
“难道姨母不能帮我吗?”
她这话问的很是奇怪,空气中静默无言,妙尘拿出剪子剪了烛花。
二人之间的小桌又亮了些。
“我又如何帮你?”
妙尘质问她,却不抬眼,直直看着烛光出神。
“姨母,事到如今了,还要继续骗我吗?”李成欢皱着眉,神色受伤。
妙尘手一抖,铁剪砸在桌子上,李成欢抓住她颤动的手腕,纵使撕破了脸,她还不依不饶。
“我寻奶喂猫前都要尝一尝,旁人怎么会知道,就算知道,又哪有机会下药,我思来想去,姨母出现的太巧,难不成是守在寺门附近等着为我收尸?”
妙尘神色悲切,她慌张的摇头:“不,不是的,阿欢……”
她虽惶恐,却也不否认,原来竟真的是她做的。
李成欢痛心疾首:“你救我也好,害我也罢,十六年养育之恩,对我而言情深意重,对姨母难道就不是吗?”
李成欢抓住她掩面而泣的手,强迫她看向自己:“姨母,你当真想阿欢恨你一辈子吗。”
“还是希望同妙真一般……随意舍我。”
话至此,李成欢鼻尖一酸,眼眶也涌出些泪意,若是连姨母也弃了她,那前世今生,岂不都是笑话。
亲人抛弃,爱人背离。
难道这世上,她可信之人竟然一个都不该有吗。
“阿欢,我知你心中难过,可姨母也没有办法啊。”
她抱住李成欢,泣不成声:“十六年,我早已将你视作我的亲生骨肉,可程家……”
提及那个地方,她又开始哽咽了,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程家怎么了?”李成欢低头看她,试探着问道。
“程家……派我来,就是监视着你们二人的,玉言小姐早就遁入空门,避世不出。”
“……而你,阿欢。”她顿了顿,木着脸,任由眼泪滚落,才缓缓开口。
“你的身世,乃是程家的耻辱,此次太后突然赶来,也是为你。”
“程家命我尽快处理掉你,不然,我母亲的病只会一直拖着,她如今已年老了,我只希望她寿终正寝啊。”
“我真的没有办法。”
妙尘几近崩溃,她下了药迷晕李成欢,看着程家人将她带走,心中早就一片死灰。
她在寺门口徘徊了好久,直到碰到公良怡的侍卫,告诉她佛像中救出来一人,心头那块大石倏然碎掉了,随即涌出来的是害怕与庆幸。
“姨母不怕他们发现我没死成吗?”
李成欢眼神寡淡,冷冰冰开口。
一问就问到了令她彻夜难眠的问题,妙尘在床上辗转反侧,闭上眼出现的都是老母病痛下挣扎的脸。
妙尘苦笑道:“发现了我又能怎么办呢,这都是命罢了。”
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没有办法,如今状况下,只能瞒一天是一天。
李成欢突然想到,前世她自己挣脱出来,被太后带走,那之后呢?
程家定是不会放过姨母,才使她落得那般下场。
可李成欢想不通,纵使被发现了自己是先帝的私生女,左右不过面上不好看些,程家哪来的胆子,为了灭口连皇族女眷都敢杀。
总觉得自己身上还藏着秘密。
能选的路并不多,只好淌这趟浑水,程氏就算是虎狼窝,她也必须博一博。
思及此,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搭上妙尘的胳膊。
“姨母,可还记得我方才说的话?”
不待她回答,又重复了一遍。
“我想回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