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宴从琴台抱琴的时候,撇见小窗台上放着一盒香粉。
银制圆盒,描龙绣凤,宫里的物件。
纪宴伸手拿过,嗅一下,了然道:“小太监,原来是他呀。”
当初训练他偷秦御史兵符时,用的就是这盒香粉,后来不见,她也没多想。
没想到,是金言笑炸死后,带走了。
怪不得君撷没请来神医,她也能有惊无险。
“嗯?”
揣好香粉,准备进去时,纪宴才注意到盒子下压着一很小的纸片。
双指夹过来。
上面就龙飞凤舞的一句话:谁也别信,都非善人。
和皇叔一样的提醒。
纪宴勾唇冷笑,指尖用力,灰飞烟灭。
抱琴进去,发现君撷在发呆,红衣都显得暗淡。
“怎么了?”
纪宴把琴放好,走到他身边,双手轻抚上他太阳穴,匀力按压。
“我在想,你会不会离开我。”
君撷拿下她的手,圈她到怀里,很低声地问:“阿宴,你会不会离开我?会不会,阿宴?”
他的声音在颤抖,很清晰。
这是第一次,君撷把他的无助和脆弱,完全展露在纪宴面前。
抛开皇帝这层看似光鲜的外衣,他也不过就是个命途多舛的孩子。
父亲不爱,母亲懦弱,兄长欺负。
他似乎从一开始就没体会过真正的爱是什么。
他生活的艰难又委屈,他内心空荡又缺乏安全感。
放在现代还能看看心理医生。
放在如今他连疗愈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是皇帝。
虎视眈眈之人那么多,他一刻也不敢放松。
唯有在她身边,他能放出囚于心底深处的伤痕累累的少年。
纪宴忽然明白他对纪家痛下杀手的原因。
或许,在他眼里什么都抵不上权势,来得让他安心。
可能谁都没错,错的是这个时代。
“不会。”
纪宴抱着他脖子,说着违心的话。
“阿宴,你别骗我。”
君撷动作小心地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语气轻柔,“不然我也不能保证,会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
纪宴瞧着他黑沉如墨的眸子,心里警铃大作。
他偏执症要犯了!
“阿撷?”
纪宴咽口唾沫,尽可能温柔地唤,“阿撷?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叫拂衣吗?阿撷?”
可能是他母妃经常用这个称呼唤他,所以他偏执发作时,这个称呼最管用。
“…嗯。”
沉默许久,君撷眨眨漂亮的桃花眼,哑着嗓子应一声。
然后松开纪宴,抬头,微微笑道:“去吧,我听着。”
大抵是月夜最容易惹人心动的缘故。
纪宴被他藏在眸底深处的脆弱和干净,击溃内心防线。
暂且放下一切恩怨,俯身道:“无论你害怕什么,担忧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
君撷眼神微变,长臂骤然揽住纪宴后脖颈。
蜻蜓点水般的吻。
“阿宴,记住你说的话。”
“当然。”
君撷笑着放开纪宴,整个人再度恢复平日里的妖孽自信,“让朕听听爱妃的琴技如何。”
纪宴嗔他一眼,转身在琴前坐下,这才感觉到腰间的酸疼。
该死的,他偏执上头时,真是一丝理智也无。
纪宴默默调整呼吸,等适应后,抬手拨弄琴弦,试音。
确定无误后。
时快时慢,带着点微醺之感的琴音从纪宴指尖流转而出。
仿佛大家能亲眼瞧见一提着酒壶,踉踉跄跄往前走的侠客。
君撷骤然抬眸,怔怔看向正闭眼弹琴,白衣飘飘,倾城绝色的女子。
若非亲眼所见,他很难想象,这样疏狂又风流的曲风,竟出自一姑娘之手。
好不容易摁下的不安,再度涌上心头……她真的会甘心屈于后宫那四方天地吗?
躲于屋顶的南战,仰头淡笑,七分欣赏,三分自嘲。
妄我自以为了解你,却半点不知,你琴技了得,箭术高超。
立于屋檐之下的金言笑,背抵白墙,手摇折扇,闭目聆听。
他以为的高看,到底还是小瞧了。
能弹出这种曲子的,岂会被儿女情长,牵绊住?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
待到曲将终了时,纪宴豪气又不失节奏地念出李白的《侠客行》。
归息归息,终归平息。
拂衣拂衣,事了拂衣。
原主所求皆在字面上。
深夜。
纪宴听到窗口有动静,手里暗器都准备飞出时,南战独有的雪松香,蹿进鼻尖。
“你来干什么?”
相较于君撷,她更无法接受南战的无情,所以说话也并不客气。
“我在你心里,竟连认识不足三日的金言笑都不如?”
南战眨眼逼近纪宴,轻柔带笑道:“阿宴,什么时候起,我们竟生疏至此?”
“从你亲手送我入宫开始。”
纪宴毫不掩饰厌恶道:“南战,你以为我一辈子都想不起来吗?”
南战心底一沉,酸涩泛起,脸上情绪消退殆尽,“我倒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记得。”
“呵。”
纪宴偏头冷笑,短促而嘲讽,就如她猝不及防的耳光。
清脆而响亮。
南战不躲不避,生生挨下,只是目光愈发森冷,“阿宴,我是算计你,那君撷呢?他就没有吗?”
纪宴别开脸,不说话。
“在你之前,上官岚也曾被他精心呵护,但结果呢?”
南战伸手扣住纪宴肩膀,压低声道:“还不是被他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你以为那匣子真是我搜出来的?”
“呵,是君撷亲自让人放进去的,阿宴,我不是好人,他也不是。”
纪宴正视他,面不改色道:“所以呢?南战,你别忘记,龙潭虎穴也是你亲手推我进去的!”
“是。”
南战点头,手下力道霍然松一半,“所以,我后悔了,想带你离开。”
“离开?你以为我是什么?任由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
纪宴觉得好笑,“南战,你又比君撷好到哪去呢?半斤八两罢了。”
这话无疑是在往他的禁区戳。
但意外的,他没有发怒,甚至非常平静地松开手。
“阿宴,我从不觉得自己是好人,但我接近你时,也曾怀着最干净的心思。”
他说:“今晚是最好的离开机会,我在慕容山庄外,给你备了最好的马,你若去,我护你和纪家平安。”
“你若执意留下,别怪我没提醒你,君撷,不可信。”
纪宴看着他消失在窗台,心里越发明确一念头。
这天下,要不太平了。
她拥有的时间也快不多了。
好在,南战已经开始用最真实的面貌对她,而非虚假面具。
至于君撷,就算只有三分在意,她也可以让其变成十分。
豪赌嘛,不玩点大的,哪里知道自己运气究竟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