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韩牧到蜀州，是以特使名义派遣到蜀州赈灾的，一是带来了一些粮食，二是寻找一些抗旱的办法。
蜀州县令和州使率着一众小吏一早就在城门口恭候着。韩牧一行浩浩荡荡入了城。
蜀州刘县令一直在一旁介绍蜀州情况:“韩特使，千盼万盼到您了。您不知，蜀州这一整年，未曾下过一滴雨，庄稼颗粒无收，老百姓已是穷得揭不起了锅，再这么下去，百姓成流民，祸乱四起啊。”
韩牧不语，带着随从护卫入城了解情况。虽是六月天，太阳却似火般炙烤着大地，整个蜀州城一片火红之色。
城里，丝毫不见盛京城贩卖东西的小摊，只见一堆又一堆的老百姓，穿着褴褛，灰头土面地簇拥着，年老者拄着拐杖，或跪或坐在路两旁。不少妇孺抱着孩儿，或哭或叫，喧嚣不止。
赵柳儿刚下马车，十来个七八岁的孩儿就围在她身边，举着爆破不缺的瓷碗，苦苦哀求:“姐姐，给点吃的吧。”
赵柳儿虽十几年不幸，却未曾饿过肚子，更未看过这么多因饥饿煎熬的人。
“你们，多少天没吃东西了？”赵柳儿嗫嚅出声。
为头大点的女孩，脸色苍白，嘴唇已干了裂，她抹着眼泪说道:“姐姐，我们都四五天未吃过东西了。阿娘割了自家大腿的肉供养我们，现在在家等我们讨点东西回去。求姐姐行行好，再迟点，我阿娘就活不了了。”说着便跪了下来，黑压压地跪了一大片。
赵柳儿跑回了马车，将行囊里的干粮都拿了出来，分给了眼前的几个孩子。孩子得了粮食，三叩九拜后跑开了。
孩子刚散开，那些路上的游民却一哄而上，将赵柳儿围得水泄不通。
没了粮食的赵柳儿，手足无措，孤立无援。
李立带着一众随从扛了一包干粮过来，边发边说道:“蜀州百姓莫急，今日午时起县衙门口每日施粥放粮，大家去那排队即可。”并趁机带离赵柳儿。
韩牧看着一脸悲悯的赵柳儿，拿起身上的水囊，递到赵柳儿手边，“喝口水吧，别什么事没做，先被人踩死了。”
赵柳儿喝了口水才回过神，的确，若不是李立拉她离开，说不定她就死在百姓的足下了。
街上的人群，数也数不清得往衙门口走去。
衙门不能住了，韩牧一行人被安排在县令别院里。县令别院花红柳绿，与院外成了天壤之别。
赵柳儿回想起城门口一路过来看到的景象，心里刺痛。
那是另一种人间灾难！刚刚街头巷尾，用竹席盖着多少尸体，即使竹席掩盖，喷洒了些除味之水，可空气里腐臭的味道，赵柳儿早就闻到了。
进了院子，韩牧脸色渐冷，啪地一声劈碎手中的茶杯。刘县令吓得立马跪了下去。
“好你个刘县令，蜀州城饿死成百上千个百姓，你竟敢瞒着不上报，不要命了吗？”韩牧的声音冷到极点。
刘县令瞧了眼王州使，颤颤巍巍说道:“韩特使，饿死人也是这几天才发生的事，县衙里人手不够，还未找到妥善安置的点，那尸体才未及时处理。再者，县衙里早没了粮食，早将信马宰杀成肉给了百姓，才导致没将信息及时传至盛京。”
王州使趁机也解释，“刘县令为蜀州百姓操碎了心，若有不足，也是能理解的。”
韩牧斜眼瞧着王州使，脸上颜色凝固，说不清情绪，只飘飘忽忽抖出几句话来，“州使在任也有二十年了吧？”
王州使一脸不解。这是众所周知的。他在蜀成两地任州使已有二十年了。
“如此旱情，死亡人数突增却瞒而不报，若导致疫病，传染千里，如此失察之罪，怕是州使全家性命不保吧？”
王州使一听，也哆嗦跪拜下来，“我等立即派人处理所有尸体，集中焚烧。”说完准备离去。
“等等，”韩牧叫住了他。“务必安排大夫做好消疫措施。”
见王州使领命离开，刘县令也借口准备施粥赈灾之事离开了。
别院里恢复了寂静，韩牧看着一直沉默寡言的赵柳儿，嘲笑道:“怕了？”
赵柳儿抬起了头，一步步走到韩牧跟前，眼神明亮如雪，“韩牧，我不懂。”
韩牧笑了笑，“不懂什么？”
“这蜀州才闹旱一年，平日里各州县都有屯粮，怎么可能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饿死那么多百姓？更何况，众所皆知，陛下亲民爱民，想必早已拨了粮食赈灾，我就不明白，粮食都去哪了？”赵柳儿想起那些横躺在街巷的尸体，心里就抓揪得疼。
虽然自己十几年，也受了无数委屈，但从未体验过，那种饥饿致死的滋味。
如果粮食支援得当，他们本可以度过难关。
“赈灾粮食都去哪了，还有必要说吗？肯定是被刘县令私饱中囊了。”韩牧说得云淡风轻。
赵柳儿一听，她气愤至极:“韩牧，你既然什么都知晓，为何还放纵这些人，难道，你跟他们是一伙的？你的良心也被狗吃了吗？”句句戳人心窝。
李立一旁，不停地咳嗽。还从未有人，敢当面这样呵斥他的公子，韩牧。
韩牧脸色铁青，嚯地一声站起了身，“赵柳儿，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如此质问我？你信不信我一巴掌把你拍死在蜀州？”
李立看两人箭弩拔张，生怕赵柳儿又吐出骇人的话，立马拉了赵柳儿走出门外。
李立力气大，赵柳儿甩也甩不开。走出十几步，李立才放开她，好声好气说道:“赵姑娘，你误会我家公子了。我家公子虽为户部侍郎，如今为特使巡查蜀州旱情，纠察职责却不在公子，公子无权处置这些人。”
“我当你家公子权势滔天，杀我都跟捏个蚂蚁似的，杀个县官就无权无责，当真好笑！”赵柳儿翻了翻白眼，没点好脸色。
“总是要权衡利弊的，至于怎样，公子定有定夺，刘县令这窝迟早要端的，赵姑娘莫要太担心。”李立对自家公子信心百倍。
“蛇鼠一窝，欺软怕硬，为官不仁！”赵柳儿嘟嘟囔囔地骂开了嘴。
李立无语，唯恐怒火牵扯到自己，偷偷开溜了。
夜幕降临，李立邀赵柳儿前去吃晚饭。晚饭很简单，就是几个馒头和粥。赵柳儿中午到晚上都没进食，肚子咕咕地叫，坐下来后就拿起馒头吃起来。
韩牧讥笑道:“你这么体恤蜀州百姓，若不省了这顿饭，留给他们吃吧。”
赵柳儿将刚到嘴边的馒头默默地放回了桌上，垂下头坐在桌边，一副做错事的乖巧模样。
“当真不吃？”韩牧气得鼻子冒烟。她说那么过分的话他都不计较了，如今他说一句就杠上了。“不吃最好，省几个馒头。”说完就叫身边的人撤下了粥和馒头。
离开之际，韩牧丢下了句话:“几个馒头是帮不了蜀州百姓的，赵柳儿，别忘了你此行任务。”
他是在提醒她，该想想怎么呼风唤雨了。
赵柳儿拍了拍头，的确，只顾着置气，将重要的事给忘了。
赵柳儿把自己关在了房里，双手合十，认真诵读《风雨》诗词: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念了一遍，二遍，三遍……，口干舌燥。
赵柳儿推开窗门，明月当头挂，半点没有风雨来袭的迹象。
又累又渴，赵柳儿瘫在床上，四脚朝天。
天杀的，该来风雨时，偏不来。赵柳儿头痛欲裂。
门外响起了叩门声。赵柳儿爬起了床，打开门。
李立半哈着腰，端进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几个馒头。“赵姑娘，吃饱肚子才能办大事。”
赵柳儿不客气地收下馒头，嘴里不忘说声谢谢。
李立轻轻摇了摇头，还是公子了解赵姑娘，这会儿肯定囫囵吞枣了。
第二天，还在睡梦中的赵柳儿被急促的脚步声吵起，昨晚念诗念得太晚，一点用处都没有，赵柳儿累得睡着了。
待赵柳儿来到门厅，韩牧随刘县令、王州使已踏出了门厅。赵柳儿识趣，悄悄跟随在韩牧身后。
韩牧压低了声音问道:“一个晚上了，想到办法了吗？”
“没。”赵柳儿声如蚊音，没了昨日的气势。
韩牧“哼”了一声，加快步伐，赵柳儿跟得力不从心。早点都没吃，就昨晚几个包子，哪够力气走路啊？
一行人来到县衙门口，前面已簇拥了几十个人，看起来都是中年汉子。为头的汉子四十出头，黝黑的皮肤，粗短的胡须，脸上堆着一大把横肉，一点不像受旱饥饿的百姓。见刘县令到来，忙嚷嚷道:“县令大人，我等已经找到蜀州旱情的罪魁祸首。”汉子从人群中扯出一个骨瘦如柴、双手被绑的女子。
“刚好韩特使在此，你且细细说来。”刘县令故意使了使眼色。
“进衙门说。”韩牧不急不缓说道，大脚迈进了衙门。
入了衙门，汉子一脚踢倒女子，恶狠狠说道:“特使大人，去年有个游历高僧来我蜀州，曾说道，我地今年必有大灾情，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一女子，消灾弥祸。我们翻遍了整个蜀州，找到了罪源。”他指着一直垂头的妇女说道，“这李寡妇连克三任丈夫，昨日又误杀张老爷二儿子，罪恶滔天，才惹怒老天爷惩罚蜀州百姓。我等以为，将李寡妇绳之以法，以平天怒。”
赵柳儿听了，不顾一切，愤怒说道:“荒唐。怎可将天灾归为人祸！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韩牧朝那汉子瞟了一眼，如刀剑一般震慑:“的确，性命攸关，不得妄言。”
汉子骇于韩牧的目光，缩回脖子，小声说道:“我们不敢妄言，只求早日平天怒，保蜀州平安。再说了，李寡妇本人也承认自己罪恶滔天的。”
众人看向一直沉默的李寡妇。
“李寡妇，你说说话。”刘县令指了指跪在前方的妇女。
李寡妇抬起了头，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脸颊深凹，眼神空洞，嘴唇已撮破一层皮，里面的肉往外翻，紫红一片。她向韩特使叩了叩头，面无表情，“特使大人，民妇罪恶滔天，愿以死谢罪。”
赵柳儿不可置信睁大眼睛，哪有这么践踏自己的？她奔过去，抓着李寡妇的肩膀，想奋力摇醒她。可双手的触感却异常，好似抓到的都是骨头。赵柳儿小心地撸起李寡妇的袖子，森森白骨，没几片完整的肉。
“怎么会这样？”赵柳儿喃喃低语，“是谁干的？”
“我自己。”李寡妇开了口，又叩了叩头，“特使大人，民妇愿以死谢罪。”
刘县令见韩牧迟迟不下结论，便说道:“韩特使，百姓要求平天愤，李寡妇自己也认罪了，特使大人，要不就随了民意？”
话毕，衙门外好似串通一气，“处死她！处死她”的声音此消彼长。
韩牧站起身，听了外面的声音一阵后，说道:“既然说平天愤，那就看天意吧。倘若明日午时前蜀州仍未下雨，就随了民意，处决李氏。”
“大人英明。”刘县令急急回应。
韩牧转身离开衙门。李立偷偷扯了赵柳儿衣袖。赵柳儿回过神，望了李寡妇几眼，迈开步子追上韩牧。
回到别院，韩牧望着赵柳儿，一本正经说道:“赵姑娘，你只有一天的时间，这一天里你使不了本领，不但李氏的命不保，你的命也不保了。”
赵柳儿知道韩牧给了她宽容的时间，也不敢多言，转身回了自己的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