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两人走在街上。流玉第一次亲身来到这样吵嚷的地方,小贩吆喝、车轮辘辘、马蹄急踏、儿童叫嚷……行人或急或缓,讨价还价的,当街叱骂的,谈笑风生的……
而且这些人,还看着自己指指点点。
“仙子?仙子?”槐序一直看着她。
“啊?”
“仙子勿怕,他们没有恶意。只是今日正是赶集日,会热闹一些。”
“可是,他们一直在看我。”
槐序一愣,抬头发现众人果然在看着他们。
“是不是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槐序看着她,碧蓝的杏眸水光盈盈,长而卷的黑发用串起来的冰凌扎在脑后,一根荡荡悠悠的流苏冰钗簪在右边。蓝白纱裙曳地,因为灵力萦绕而在日光下似乎流动一般鲜活。再看看那些人或是好奇,或是色**的眼神,还有什么不明白。他眸色一沉。
“仙子,可会换装?”
“换装?”
片刻后。
“这样可以了吗?”
“把灵力的流光去掉。”
“哦———”
流玉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个女子。槐序问完那句话后就把她拉到巷子里,她用灵力换了快十套衣服,这个挑三拣四的家伙才勉强满意。
“好了吗?”流玉的耐心已经耗尽,几乎要瘫坐在地上。
槐序打量着她新换的装扮。垂鬟分肖髻簪蓝色珠钗,蓝白纱裙换成同色布衣,碧蓝眼眸幻化成琉璃色。
简直像玉雪可爱的贵族少女。槐序甚至想让她幻化出普通的容颜来了。
可是此时,这双琉璃色的眸子里装满了两个字:“好累!”
“好了。我们走吧。”槐序不敢多言了,开始在脑海里搜寻关于自己家的路线。
走到一半,他忽然一僵。
自己好像是个受人欺负的高门少爷来着。
她初到人世,连闹市都害怕……
“仙子,你,会不会隐身。”
“……”
槐序在人间的家,富丽堂皇,但高门大户免不了勾心斗角。而小公子周怀绪,正是绵城周家斗争的牺牲品。生母早逝,继母恶毒,从小体弱……除了和家里的草包公子们相比,有个略微聪明,可以给暴发户周家添点书香气的脑子以外,简直一无是处。
但这点好处,也只够周小公子保住性命。周怀绪在赴京赶考的路上,被后母安排的仆人直接扔到了人迹罕至,传说不可能有人生还的浮玉山。再禀报一声少爷天生体弱,死于急病,这事也就翻篇。奈何周小少爷十分命硬。
“少,少爷……”开门的仆人竟是那天“护送”他赶考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不好了,不好了,见鬼了!”
槐序,“……”
隐身蹲在一边的流玉,“……”
槐序看着面露骇色的后母强装出一副对孩子失而复得的喜悦,边哭边揽着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就知道,我们怀绪是有福之人。”实则抚在他背后的手因为害怕而颤抖着。
不过槐序并不在意。这是他让流玉陪着他回来的借口。再者两人在人间生活,需要钱财和落脚之地。周家是富贵之家,哪怕周怀绪并不受宠,为了充周家的面子,也未曾在钱财方面苛待他。
一番母子情深的戏之后,后母派人送来大把东西,槐序终于能回到自己的院子里。
“你们可以走了。”周小少爷把房门一关。眉眼沉沉,竟有不怒自威之感。一群仆人疑心少爷被人夺舍之时,也只好离开。
“仙子,出来吧。”
蓝色流光一圈又一圈,幻化出一个蹲在地上的少女。
“这里就是你的家吗?”流玉用看着小雪莲一样的眼神看着他。
槐序确信,流玉在同情自己。但只是同情,就像她同情每一个浮玉山的小精怪一样。心口既酸又涨。“嗯。”
槐序受不了她这样的眼神,只好转身倒起了茶水。
“仙子可是累了?”
“嗯。”流玉在床上坐下。又侧躺到枕头上。似乎要闭上眼睛。
天色已暗,槐序的眼神在屋里逡巡,想着自己今晚是睡在椅上,还是打个地铺。
“好热。”少女抱着枕头,闷闷道。
“热?”人间四月,正是暮春,桃花谢而槐花绽,是槐序名字的由来。虽说不是寒冬,但和热也万万沾不上边。
“嗯,好热。没有冰,也没有雪。”
“……”浮玉山的守护灵终生冰雪相伴,天寒地冻的雪山是流玉的家。而绵城已接近中原的长右山。对守护灵来说当然已经算得上烈火炙烤般炎热。
“那,我让他们去冰窖里拿冰?”
流玉摇头。“你过来。”
槐序放下茶杯,走到床沿。少女往里面挪了一挪,空出外面的位置来,“你可以睡在我旁边吗?”
槐序刚打算开口。
“你身上就很冰。是那种带着灵力的冰,人间的冰块是没有灵力的,我还是会很热。”
槐序这才想起,自己的身份是个历劫的仙君,主修之道就是水与冰,在仙族苍雪峰待了数百年,简直连骨缝里,都是蓝色的寒冰。
他在床的外沿躺下,“男女授受不亲,但事出有因,我穿着外衣朝外面睡,你……”
他没有继续再说下去,因为少女的呼吸已经变得均匀又轻柔。
夜如水。院子里有悠悠的花香丝丝缕缕从窗缝钻进来,槐花刚刚绽开,花蜜甜丝丝的气息似乎能沁到人的心坎。
槐序不敢动,却也睡不着。只好任凭花蜜的甜香一点点把他侵蚀。
身后却有动静。少女半梦半醒间,莹白的小手无意识地揽上他的腰身。
黑夜把墨色眼眸的情绪藏的很好,却藏不住擂鼓一般的心跳。
槐序思绪万千,但流玉却一夜好梦。
如果,没被人叫醒的话。
“仙子,仙子?”
“嗯?”
流玉迷蒙地睁开眼睛,对上槐序忧虑的眼神。
“已经酉时了。”
“酉时?”流玉半坐起身。
“仙子想不想出去看看?”
“嗯!”
一听到出门玩就开心真的很像小朋友好吗?槐序腹诽。
槐序带着隐了身的小朋友出门时已经是凡间吃晚饭的时辰。本来打算的茶馆是没可能了,槐序带着懵懵懂懂的守护灵来到了酒楼。
“仙子,出来吧。”槐序找了个人迹罕至的巷子拐角。蓝色流光过后,出现一个娇憨的人间女孩。
“走吧。”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绵城的大酒楼最近为了揽客,新开了说书的节目。这时正是热闹。
“上回说到,这神魔大战啊,可谓损失惨重。魔族的魔尊雁荡命丧此役,神族的战神以神魂封印裂隙,名号直接从天岓塔上消失了,再说灵族,明明无功无过,却无辜受牵连……”
“来一份烂蒸同州羊羔,一份松江鲙,一份蒸子鹅,还有……”
“公子,你们二位还有没来的朋友?”
“嗯?”槐序愣了一愣,“没有。”
“那可不能再点了,这桌啊都够四人份了。”店小二拿着菜单,还腾出手来比了个四。
“那,再来一份四神汤。”槐序做仙时不喜进食,认为这些凡人的东西不过是图一口滋味,没趣得很。当了周怀绪之后却又体弱多病,吹阵风都要栽倒,更别说来酒楼了,自然是不懂得酒楼点菜的份量。被店小二这么一说,难得有些尴尬起来。
“好嘞。”
槐序长舒一口气,转头去看流玉。
流玉毫无所觉,正倚在栏杆上探头看下面的说书人。槐序轻笑。也跟着她一起听起来。却是越听越眉头紧锁。
一个凡人,竟对神魔大战的事情了如指掌,简直像是亲身经历一般。而且这语气和语调……
“感谢各位捧场,欲知后事如何,我们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作了一揖,留下一群正听到高潮的客人不满地嘘声,就要离去。
槐序看清他的脸,几乎想要冲下楼去。说书人却也正好抬头。
“槐序?”他急匆匆地跑上楼来,“你回来了,太好了。”说书人上来一把把槐序抱住。
槐序从零散的记忆里终于翻出点片段来。
谢缘,周怀绪少有的,可以称得上是朋友的,发小的人。
“你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谢缘声音几乎哽咽起来。
“是我,是我,谢缘?”槐序从没和人这样拥抱过,身体僵硬,也不好直接推开正在久别重逢的氛围中的好友,只好抚了抚他的肩,“只是,我的记忆丢失了一部分。”
“记忆丢失?”谢缘放开了他,“你记得你是谁吗?”
槐序点头。
“你记得你家在哪吗?”
槐序点头。
“那,你也记得我是谁,这算哪门子失忆?”谢缘围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我对于具体的事情记不清楚了。”槐序垂下眼眸,掩饰自己的心虚。实际上是懒得回忆周怀绪的事情,对于这种搂搂抱抱的动作更是浑身不自在。
“你是,之前在街上说仙书的先生?”流玉旋着自己的一绺头发。
“这位是?”谢缘这才发现,好友的身边还有一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女子。
“我叫流玉,是浮玉山的……”
“是救了我的贵人。”槐序连忙打断。浮玉山的守护灵涉世未深,对谁都和盘托出,一派天真。但眼前这个人却不一定值得新日期。
被打断的流玉懵懵地看着他。槐序轻轻摇头。
“贵人?可是她浑身灵力萦绕,绝非凡人。”说时迟那时快,谢缘一下向流玉冲去,手里没放下的抚尺竟是一下灌满了橙黄的灵力。
“谢缘!”槐序拉住他的手,将人扯回来。流玉琉璃色的眸子变成碧蓝,蓝色的流光在手上汇聚了一团。
“周兄!我看你不是失忆,是被这妖精蛊惑。我前次在街上说书时,围聚的全是一群闲的没事的老头我还是记得的,她如何能知?”抚尺灵光大盛,木刻的花纹镶上金色的流光。
“你这人好生奇怪,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动手,张口便要污蔑人,硬说我是精怪。枉我还觉得你说的仙书确有其事。看来不过胡编乱造。”流玉从椅子上蹦起来,秀眉锋利,蓝眸如海一般灵光流动,和比自己高一头的谢缘对峙。
“谢缘,能否听我说一句?”槐序反而坐下,“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不假,她也不是精怪。而是,灵族。浮玉山的守护灵。”
“灵?”谢缘坐到槐序身旁,“上古之战后,世间的灵不是都……”
“我七百年前才有神识。”流玉也坐下,喝了一口茶。
“上菜咯!”谢缘正要开口,店小二风风火火地捧着托盘上来,“烂蒸同州羊羔、松江鲙、蒸子鹅、四神汤。齐嘞,客官慢用。
“菜都上了,不如边吃边聊?”槐序一边把菜往离流玉近的地方推,一边说。
谢缘神色复杂地看着曾经弱不禁风不近女色,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友向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献殷勤。如果有尾巴,简直要摇起来了好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