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可否在?“我自凉亭回来,已近傍晚,玉儿准备妥当,与我一前一后,端着膳食到了太子郁门口,只见红衣在门外守着,遂悄悄问“能否让我进去一见?“
红衣脸色冷冷“这宫里自有宫里的规矩,你不自称奴婢,不懂丝毫礼仪,这成何体统。“
“红衣姐姐有所不知,是太子殿下准许了瑶姑娘不以奴婢自称...“我忙打断玉儿的解释,行礼道“奴婢知错,望红衣姐姐宽恕。“这推诿间,屋内传来太子郁的声音“红衣,让她们进来吧。“
不知如何得罪了红衣,总觉得她态度不善,可苏郁发了话,她只得瞟我一眼,推开房门,领我入内。
进这太子宫正殿,果真是另一番装潢,四处都是金碧辉煌,正对着门,是把绝世好弓,挂在架子上作为陈设。
往左边瞧,便是太子郁的案几,有些杂乱,许多竹简与奏折随意的堆着,似乎每一册都需要他仔细考量、随时参照一般。
“殿下“红衣轻轻唤。
他这才抬起头来,食指与中指揉了太阳穴,道“你来了,可是身体恢复了?“
这一抬头,却实实在在的惊了一下,眼前的女子,一身紫色,头发随意的挽着,脸上唯有唇稍加颜色,竟是如此玲珑剔透。
“记得不久前,你还一身泥污,本宫还取笑你不辨男女。“苏郁笑着摇了摇头。似有感叹之色。
我缓缓提裙,对他行了三叩九拜之礼。
他看着,笑容凝固住,眸色黯然下来。
曾以为她是这宫里的一道光线,敢为众人不敢为之事。没想到,这深宫竟将人改变的如此之快。几天光景,她也与所有人一般,学会了这卑躬屈膝、三叩九拜。
将来还会学会曲意逢迎,山呼万岁。苏郁心中觉得悲凉,又可笑。不欲再多说,只想挥挥手让她们退下。却听道底下一字一句,轻快爽朗道:
“我学了三跪九拜,不拜太子殿下这身份。“我笑着瞧他,他似乎有些震惊,挑眉看我,对视间,我缓缓说道“为的是,感激你的,救命之恩。“
“放肆!“红衣怒道。“出言无状、殿前失仪,你该当何罪!“
“红衣“太子郁言语间带着严厉,红衣只得低头默不作声。
我看见他舒了口气,向我缓缓伸出手,道“来,到本...“他顿了顿,哑然失笑,修正道“来,到我身边来。“
我回头从玉儿手中端过鸡汤,看到她低头揶揄的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转身向苏郁缓缓走去,边走边有些惭愧的说“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来送些吃喝而已“说罢,已将汤碗捧于他面前,眼巴巴的望着。
“哦?你亲手熬的?”
“啊?我…这个…”这一问让我好不尴尬,总不好说是玉儿代熬吧,我清了一下嗓子,运用我所有的智慧,急中生智道“若太子爷想喝我亲手熬的,以后会有很多机会”
他随即领悟过来,看起来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摇着头露出一丝笑意,挥了挥手,示意红衣与玉儿退下,接过了汤碗,拉着我手臂坐在他身侧。
我看到关门前,红衣怨毒的目光,心中恻然。
“不必在意,红衣本份守礼,难免觉得你惊世骇俗“苏郁几口喝完汤,说道。
我挑眉反问“殿下不觉得我惊世骇俗,礼法难容?“
苏郁沉吟片刻,回答道“在这宫里,主仆分明、官阶分明、党派分明。这里的人,笑未必是开心,哭也未必是难过。有些人明明厌烦你至极,却对你曲意逢迎。有些人怕你跪你,却笑里藏刀。“
他站起来,饶过案几,或许是坐的乏了,活动着肩臂继续说“圣人也是人,太子也是人,也需要被平等和真诚的对待。“
“从你在服役园逃出来,本宫…本…我见你第一面,不知怎的,竟觉得你跟宫里其他人不同,很特别。”
“所以...“他回过头,指着我,却被我打断,我笑着说“我是不会变的。“
他愣了片刻也低头笑起来。
我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我,接近他,确实是有功利心的,我需要倚靠他,才能救出我的朋友。
但是,那句“我不会变”却是真心。我还年少懵懂,还单纯良善,我天真的以为,我真的可以保持本心,不会变…
“听说我在服役园已经很久了,很多过去的事我都记不得,我的父母出身,我的所有经历,我所犯何罪。“
他随着我说话的功夫,又坐回案前,拨开层层叠叠的奏折,比对着那些老竹简,慢慢翻阅起来,淡淡然说道“说下去,别停下。“
“我只记得我是个自由的人,像风一样无拘无束“
“我做梦的时候经常梦见一望无垠的草原,我觉得我可能曾生活在辽阔的地方“
“如果不是遇见殿下,我可能会命丧黄泉,也可能在服役园终老“
“可我不想,不想被困在那四方的院子里,麻木痛苦的过日子,记不得过去,也没有未来的日子”
“我还想骑马,不管不顾的疯跑上几百里”
“我还想知道我是谁,家在何处,本应是怎样的一生”
“你知道吗,我还想伸手就捉住云彩,抬头有满眼星光!”
“瞧我,都碎碎念了些什么”
我与他对视了几秒,忽然都哑声失笑,我继续帮他整理着案几上的书卷,将他看过的、未看的,分类摆好。
“人活这一世,与其贪图活的长久,倒不如尽力去活的痛快,你说是不是?”我轻声问苏郁,他停下笔琢磨了一会儿,笑叹“人生不得行胸襟,纵年百岁犹为夭”
听他这样说,我便知他懂了。
这天,我累了便托着腮瞧他一会,看他低垂的睫毛,耐心而专注的侧脸。
不累就随手拿起一本他的书卷翻看,有趣的就讲出来,有时他也会笑起来,无奈的摇摇头。
有时我也会出些馊主意,没想过他会不会觉得我有干政之嫌,听到认真处,他会饶有兴致的侧头看我,与我分析一番。
就这样,案几上从一片狼藉到桌明几净,我从兴致勃勃讲到口干舌燥,天色也从夕阳西斜到对月当空。
我站起来,浑身酸的很,动动胳膊、歪歪脑袋,好像我这活动筋络的样子逗乐了苏郁,我只是不好意思的扁扁嘴,虽然相交不深,太子却未给我多少高高在上,距离甚远的感觉,也未喜怒无常,只叫人觉得相处有趣舒适,这我也算舒了口气,从竹筒内取出火折子,兀得一甩,火光燃起。
硝、硫磺、松香、樟脑,用它们做的火折子,迎风极易燃烧,味道也烧的格外的好闻。
满屋近十盏烛灯摇曳,一时间殿内温暖明亮。苏郁瞧着那缓缓点灯的人,在火光的映照间,她脸红扑扑的,微笑的样子格外柔和,让他有些恍惚。
“难怪古往今来,帝王案边总有美人在侧,这红袖添香的滋味,果然是好!“苏郁调笑道“本太子还是第一次有这般体会。“
我眉目含笑,返回他身边,调整了姿势坐好,抬手中指抵在他太阳穴上,轻轻的打圈“哦?太子宫里这一众奴仆,哪个不能为殿下红袖添香,殿下何必把自己说的这么委屈?“
苏郁忽的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温度,浑身僵硬了下,随即放松下来,说道“若是叫了红衣、玉儿来,必定处处谨慎事事小心,非跪即拜。她们累,本宫...“他顿了顿,又纠正说“我瞧着也累。“
他侧头盯着我,目光悠悠。我为他按摩的手一松,就僵在了半空。
“不如与你,放松、自由“
他发鬓工整,皮肤极好,离我那么近,唇畔张合间发声干净。我一时间愣住了。
“瑶儿若没事,常来可好?“我的怔忡被他的话语打断。
我行了个礼,玩笑道“遵命,太子殿下。“
“好!“他爽朗道“想必以后东宫会热闹许多,不至于再那么无趣了,从即日起,许你随意出入书房,左右也并没什么要紧的东西。“
门外是更深露重,门内,我俩四目相对,就这样笑着,在暖色的烛光中。
我承认我仍有见不得人的功利心,我靠近他,投其所好的讨他喜欢,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不畏将来。
可自从再次见面的这个下午,我也是真的几乎忘记了我们身份有别,他就像我的故人旧友一般,亲近而熟悉。
日升日落,说不清看过多少次晚霞染红夜空,我清晨起床梳洗,整个晌午在小厨房忙活,研究各式各样的饭食,再送往太子正殿,陪他看书习字。
时间过得飞快,在这一方宫殿里,我过得轻松随意。让我渐渐放下了前世今生的际遇,我开始想让这个美梦长睡不醒。
果真,安逸让人软弱。想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也俨然学成了小女儿情态,只愿今日复今日。
就这么边溜达着边想着,只听得刀剑凌厉的刷刷声,转过弯去一瞧,正是剑锋一扫,枯黄的干叶子飞飞扬扬,洒了个满天。
正是太子郁在练剑。
那是初冬十分难得的大好天气。
在阳光与落叶的底下,他身形挺拔,孔武有力,一招一式行云流水,神色坚定。那样子,炫目的让人挪不开眼睛。
周围一众的太监宫娥好不热闹。还有位模样娇俏的女子微笑注视,正是燕妃身旁的那位陆姑娘。不时与常喜拍手称赞。
我不喜人多,并未上前。只是远远的折了根枝,便学着太子郁的样子比划着,比着葫芦画瓢,想来很多女子学剑舞,虽然没有杀伤力,但求个身轻如燕、体态优美吧。正美着,听得常喜“哎呦”一声,兰花指远远一点,说道“瞧瞧,那不是夏瑶姑娘吗”
这分分钟的功夫,满院子的人目光都朝着我看过来,我差点一个没站稳摔个狗吃屎,尴尬极了,赶紧整了整衣裙,咽了口唾沫,进也不是,退也不对,只见太子郁,收了剑向我招手“瑶儿,过来。”
我扫了一眼,玉儿竟在,悄悄冲我点了点头,露出鼓励的笑容,我才稍有心安。于是几步过去,忙叩了个大礼。
“要学便来这光明正大的,何苦偷偷摸摸”太子郁把我拉起来。
我喏喏不知如何作答时。正听到“太子殿下,姨母午睡该是醒了,妹妹这便去陪她说说话,先告退了”正是那陆姑娘,说完也并未瞧我,只看苏郁颔首后便迤逦而去。却是很有风情。
“这位姑娘,瞧你也耍的有模有样,不如,咱们一起随着太子哥哥学一学,比一比谁学的快啊,如何?”我肩膀被人拍了一下。看与我说话的人,巧笑嫣然,穿了一身骑装,很是英姿飒爽。
“这是父皇最淘气的一位公主,本宫的佳宜妹妹,就喜欢舞刀弄枪、上房揭瓦”苏郁哑然失笑,被我面前的佳宜狠狠的瞪了眼,后不由分说的拉着我的胳膊道“走啊!来嘛!”
不过片刻,我们三人便迎着风操练起来,衣裙飞扬,听着玉儿痴痴道“这真真是太子宫一景啊!”
“深闺绣花有什么好!”佳宜明媚皓齿,带着喘息道。
“舞刀弄枪有何不好”我与她对视一笑,竟然很投脾气。
身后,太子宫内侍萧炎却出了一身冷汗。自己面前这叫瑶儿的女子。杨柳弯腰,长发飞扬,眼畔神采飞扬,一如当年将军府那丫头,那唇边笑起的角度,都如故人并无二致。
内心百转千回之际,戳了戳身旁的玉儿“你可知这位瑶儿姑娘身世,又是如何到了太子宫来?”
谁知旁边玉儿那丫头正眉目含春的瞧着舞剑的三人啧啧称赞,全然没顾得周遭。
“外!”萧炎眉毛竖起来,在她耳边喝了声,竟吓得她一个机灵,回过神来连忙跪在地上“奴婢走神了,奴婢没听得侍卫大人叫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奴婢…”
这周围几个人眼光瞧过来,一时间萧炎尴尬的要命,连忙把她提溜起来,压低声音道“你这丫头是不是傻!我问你…”
话还没说完,玉儿又反应过来,忙答“瑶儿姑娘自己也未提起自己的身世,卷宗十分潦草简单,说是出自将军府,后从服役园逃出来被太子爷所救,深得太子爷的喜欢,这月余的功夫,比掌事的红衣姐姐伴着爷的时候还长了,咱们都叫瑶儿姑娘,不把她论奴婢”玉儿沉吟了一会,美滋滋的继续说“不过姑娘与奴婢姐妹相称,要奴婢说,太子爷喜欢姑娘再正常不过了,姑娘真的是很好的人,待人有礼,个性开朗随和…”
玉儿絮絮说着,萧炎却若有所思。她的身世,恐怕没有人比萧炎更清楚了。想起曾经在将军府,那丫头确实如此,性格大大咧咧,到处跑到处闯祸,却对着谁都是笑咪咪的,唯有在少将军面前,又是一副含羞带怯的样子。让人好笑,恼她不得。
正想着,周围这一圈人都惊呼,倒吸口冷气,看去,正是瑶儿一个转身却踩住了自己的裙带,一个不稳就要摔倒在地。
我学的正起劲,本想来个漂亮的回马枪,展示一下我这花拳绣腿,谁知转身之间踩住衣裙,重心不稳就要倒地,那样子,不用想都知道狼狈至极,就在丢人在所难免之际,被一双宽厚的臂膀圈住,落入太子郁怀里,他大手握着我手腕一挥,剑锋轻指。动作连贯、轻而易举的化解了我的糗,又成全了他的雅。我抬头瞧他,他低头看我,额头密密麻麻的汗珠,正滴到我鼻尖。
“好!”一院子的人都舒了口气,拍手叫好。一旁的佳宜正揶揄的笑着看我。我脸上火辣辣的红起来,连忙起来,退了几步,低下头支支吾吾说“奴婢…奴婢去给太子爷和佳宜公主去拿擦汗的帕子,奴婢告退”
说完匆匆转头就走,还差点绊了一跤,留下苏郁众人哑然失笑,萧炎想追过去一探究竟!问她为何要出来!问蛊虫究竟跟她有没有关系!
却听太子喊道“继续!继续!萧炎来与本宫比试比试。”
一转眼逃离了现场,便打了盆井水湿了帕子,想着去殿里再泡杯茶,一块送去。还没进门,便听着殿内有响动,推门瞧着,竟是半晌没见的红衣。
“红衣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