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往上走了一刻钟,阿朝带着寒霜州上到沧川主峰,走进正阁。
作为昆仑大长老的居所,整片屋宅朴素得惊人。
衡玄衍性情质素,不喜奢靡,正阁原本是他偶尔召人议事用的,之前还多放了几张椅子,以后也用不上了,阿朝收拾过,把桌桌椅椅什么都拿走,只靠墙留着一张素色的木桌,桌上摆着一个小香炉,还有衡玄衍的牌位,是苍掌门回宗那日合着师尊的碎剑片一起送来的,阿朝就一直摆在这里了。
阿朝点燃一支香,递给寒霜州,又去把供桌底下的蒲团抽出来,放在寒霜州身前。
“地上凉,你别直接跪。”阿朝欢快说:“我偶尔来这里看看,就留了个蒲团。”
寒霜州默默看着周围,屋子里没用的摆设大都清空,各处一尘不染,窗扉糊着新纸,半开着,窗下摆着花瓶,里面插着仍带露珠的花枝,他又低头看那蒲团,蒲团表面绣着一团扑花的猫儿,布料半旧,洗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以前便用过很久,叫人看着便心生亲切。
整个房间空荡,却干净,宁然,鲜活,有着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
这不是她所谓的偶尔来看看,这必定是无比用心、无比依恋,才把一座空屋子也照看成这个模样。
寒霜州没有说什么,接过香烛,垂眸屈膝跪下,额头抵住地面深深磕了三个头。
“衡师叔。”寒霜州低声说:“霜州来晚了。”
“霜州来看您了。”
阿朝抿住唇。
只有她知道,师尊不是仅剩这里的一块牌位,他还活着,就躺在她洞府后面的屋子里。
她知道,寒霜州是一个看似木讷冰冷、实则心地柔软的人,这件事如果她告诉寒霜州,他一定会为她保守秘密,尽心尽力帮她,怎么都胜过她一个人小心翼翼。
但她并不打算这么做。
师尊入魔了,像踩在悬崖边一根摇摇欲坠的绳子上,她不想任何人推那一把、把师尊彻底推下去,也不想牵累任何人,褚无咎也好,寒霜州也好,苍掌门与昆仑也好,他们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做,就当做师尊已经死去,其他的事,她可以自己做好。
磕完头,寒霜州眼眶也泛红,他站起来,走到供桌前,将香烛轻轻插|进小香炉里,烟气袅袅,模糊了牌位的名字。
寒霜州望着牌位许久,好半响,忽然又跪下,再磕一个头。
他跪在地上,深深低着头,阿朝听见他很低很隐忍的抽泣声。
她没有打扰他,安静地站在旁边。
过了好一会儿,寒霜州才默默站起来。
他性子冷淡,沉默寡言,平素面无表情,是出了名的剑痴重阙剑,现在却眼眶通红,神情落寞,看着再没有半点威风。
阿朝跑过去,拍了拍他肩膀,故作轻快笑道:“走吧,我平时都不住这边了,去我的小洞府那边坐坐吧。”
寒霜州看着她,勉力点一下头。
阿朝想安慰寒霜州,热情带他回自己洞府,给他做冰镇的甜酥酪吃。
寒霜州低头看着手中的白瓷碗,碗中酥酪雪白凝润,中心漾着一小弧蜂浆,还放两片桃花瓣做点缀。
寒霜州久久望着。
他回长阙宗再没吃过酥酪了。
别说长阙宗,就算昆仑,就算数遍所有宗门里,无不要求弟子们早早克制凡欲,清心寡欲,引气入体后吃灵米,筑基后便吃辟谷丹,元婴后便吐纳灵气为食,所有人一心向道,以修炼强大追求长生为荣为美,如果贪恋这些凡间的东西,让人看见了会被嘲笑,这种观念根深蒂固,久而久之就没人想吃,更没人会做。
寒霜州第一次吃酥酪就是在沧川峰,那年他十二岁,衡明朝刚刚被衡师叔从凡人界带回来,才不过六岁。
他被师尊送来这里跟衡师叔学剑,黄昏的晚霞里,他练剑回来,看见衡师叔在灶台前一手搅拌着乳牛奶,另只手抱着小小的明朝师妹,她像只小奶猫坐在衡师叔手臂上,两只小萝卜手臂抱着衡师叔脖子,奶声奶气比划着一个劲儿要加糖加糖。
后来明朝师妹长大了,可以自己在灶台前跑来跑去做好吃的了,遥远的山崖试剑坪上他与衡师叔练完剑,衡师叔会把他被打飞的木剑捡回来递给他,笑着拍拍他肩膀,揽着他往回走,走到门边的时候,明朝师妹就会哒哒从屋里跑出来,端着两碗冰凉凉的酥酪献宝似的欢快捧给他们。
“吃吧吃吧。”阿朝捧着另一碗酥酪过来,还特意舀了好大一勺蜂浆给他:“你爱吃甜的,这个蜂浆又甜又香,我给你多加点,好吃。”
寒霜州心里其实很高兴,但他惯来笨口拙舌,不知道怎么表达,就点头。
阿朝舀了一口塞嘴里,奶味又香又浓,她看寒霜州举着碗不动:“你怎么不吃?”
“…我们出去吃。”寒霜州闷了一会儿,却说:“去以前花林那块石头上。”
阿朝愣一下,开心叫道:“好呀!”
两个人捧着酥酪碗,跑去以前比试练剑的地方,穿过一片花林,眼前豁然开朗,一块两人高有如盘龙的巨石衡踞在崖边,她们轻车熟路跑上去,瞬间一股清凉的晚风吹过面庞,高崖这下,恰好能俯瞰整片昆仑,山川连绵,飞瀑树海。
阿朝从小就喜欢招猫逗狗,练着练着剑就扑腾着小短腿老往林子里跑,寒霜州是个木讷的老实孩子,把照看小师妹当成自己的责任,每次都兢兢业业跑去找她回来吃饭,但后来一次次的,他也被她带坏了,袖口揣着零嘴被她拉着一起来这块大石头,师兄妹俩边吹着小风边吃零嘴,衡玄衍只好亲自过来,一手拎一个把她俩拎回去。
两个人一起坐下来,阿朝把腿搭在崖边,吹着晚风,吃着甜甜的酥酪,好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忍不住轻轻晃悠腿,心里好开心。
吃着吃着,寒霜州突然开口:“我准备去琅琊密境。”
他从来是一个干脆利落,不大会回旋与婉转的人。
阿朝握着勺子的手一顿,偏头看他:“取无患草吗?”
寒霜州点头:“是。”
阿朝想了想:“我听师尊说过,琅琊密境的主人,是上古一位叫逍遥尊的大能残魂。”
“什么狗屁大能。”长生珠突然在她识海里冷笑:“是逍遥子那老家伙!他就搞了个琅琊密境!那个疯子,最不是个好东西。”
哦,长生珠也是上古神器,看样子以前是认识的。
“琅琊密境之主,上古大乘尊者,逍遥尊。”寒霜州用背诵课本的语气:“师尊说过,逍遥尊性情恶劣,修风月逍遥道,喜好以幻境迷惑人心,进入琅琊密境的很多人都会被他激起心魔,或入魔、或身死,陨落在琅琊密境中,伤亡惨烈,以至于后来琅琊密境被诸宗封禁,十几万年来不允任何人进入。”
“…”阿朝抿了抿唇:“你不怕吗?”
“我不怕。”寒霜州眉目沉静,有一种置之死地的坚毅,他罕见地说了很长一段话:“我已经修至元婴巅峰,是最合适的人选,作为长阙宗的弟子,人族正道的弟子,这是我的使命,魔君殷威吞了上一代魔主的魔种,如今一旦他身死,魔种袒露于人间,魔种的戾气将爆开传遍整个乾坤界,生灵涂炭,我们绝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如果我能换得无患草出来,规避这一场大灾,就是我死在琅琊密境中,也绝无遗憾。”
阿朝没有说话。
寒霜州偏过头,看着她,眼神终是慢慢变得柔和。
“我不知道此行还能不能出来。”他低声说:“去之前,我只想来再见你和衡师叔一面。”
寒霜州虽然痴剑,但也不是全不通世事。
衡师叔陨落了,只剩下孤零零一个明朝师妹,她只有元婴初期的修为。
他很担心她。
寒霜州垂眸想着事,就听草丛窸窣声。
他神色一严,摸向腰间的重阙剑厉喝:“谁——”
阿朝扭头往草丛里,半人高的草丛轻轻摇晃,钻出一只碧色的蛇头。
“呀!”阿朝惊喜说:“是你呀。”
那是一条有人臂长的小蛇,通体竹节般的浅碧色,鳞片光华,眼瞳大片是更深的深碧,中间一线细长黑色竖瞳,在阳光下慢慢扩大稍许。
小碧蛇缓缓晃了一下脑袋,细长的身子从草丛出来,继续向阿朝过来。
寒霜州微微一顿。
沧川峰有很多灵兽,没什么奇怪的,但这只小碧蛇竟然一点不怕人,他冰冽的剑气还未完全收敛,它居然丝毫不惧。
小碧蛇游到巨石旁边,左右徘徊游动一下,沿着稍缓的坡面游上来,游到阿朝旁边,竖瞳直直望着她,吐出舌尖,细长一小点,粉粉嫩嫩的。
“好久没见你,你跑哪里去了。”
阿朝张开手臂,小碧蛇游进她怀里,蜷成一团盘在她腿面。
寒霜州看着她亲熟的模样,凛冽的气息放缓:“这是你新养的灵兽?”
“算是吧。”阿朝笑道:“好多年前的事了,它不知道和什么灵兽打架,受伤了,缩在石头缝里流血,我看见了,就把它抱回家养了一阵,它伤刚一好,就跑了,之后就隔一阵不时来看看我。”
“你看它长得多漂亮,全身都是碧绿绿的,我叫它小碧。”
她伸出手摸向它,小碧蛇抬起脑袋,蹭了蹭她指尖,张嘴轻轻咬她手指一下,一点也不疼,反而像是有点傲气的撒娇。
也是超级可爱啦。
阿朝干脆把它抱起来,它被她一只手托在半空,也不挣扎,直到被抱进她怀里,她用手指轻揉一揉它脑袋,它尾巴甩一下,趴下去,懒洋洋的,像一节青绿漂亮的竹棍趴在她怀里。
阿朝稀罕极了,像抱小孩似的抱着它,手臂轻轻摇晃,摸它漂亮的鳞片。
寒霜州看见这幕,终于放下警惕,他放下剑,用回忆的语气说:“你小时候也这样,喜爱花草,到处喂养灵兽。”寒霜州看着小碧蛇缠着明朝很紧,又说:“它突然回来找你,是不是饿了?”
阿朝一听觉得有可能,赶紧从随身的储物袋里摸出瓶灵兽丹,倒出一颗放在手心喂它。
谁知小碧蛇却抬起头,竖瞳冷冷看了寒霜州一眼,孤傲抬着脑袋,尾巴一甩,直接把灵兽丹抽飞了。
阿朝睁大眼睛,眼看着灵兽丹咕噜噜滚到地上,小碧蛇慢慢摇晃着尾巴,脑袋高昂,竖瞳冷漠,模样倨傲极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
“…不吃就不吃,你这家伙,脾气这么大。”
阿朝嘀咕了一下,自己弯腰去把灵兽丹捡起来,吹吹上面的草屑,又放回瓶子里——这是好东西,不要浪费啊。
寒霜州皱眉,没想这头灵兽脾气这样凶悍桀骜。
他看向阿朝,她脸上没有一点不高兴,自己的好意被辜负,也只是嘀嘀咕咕着把瓶子收起来,仍然任由那头小蛇依趴在自己怀里,都没有把它赶走的意思,更别提对它生气了
这只是一条灵蛇,她都没有半点脾气。
他不能不担心她,她脾气太好了,太和善的一个人,能退让就绝不会和人生气,被欺负了也不吭声,如果有人欺负她,他不知道她会一个人默默忍多少委屈。
衡师叔陨落了,如果他也死了,明朝师妹身边就只剩下……
寒霜州突然抿起嘴巴。
“明朝师妹…”
阿朝正在小小地戳小碧蛇的脑袋教训它,听见声音,扭过头来明亮的眸子看向他:“怎么啦?”
寒霜州看着她,嘴唇蠕动一下,想说什么
——阿朝突然瞳孔骤缩,跳起来:“不好!有人去我洞府了!”
寒霜州愣住,小碧蛇直接咕噜噜从她怀里滚下去,啪嗒砸在地上。
蔚碧:“……”
寒霜州一个呆愣,阿朝已经跟个小炮仗一样蹿着烟跑远。
寒霜州只有以前见她抢盘里最后一块红烧肉跑这么快过。
“…”小碧蛇从石头翻过身爬起来,凶狠地咬一下牙,紧跟着追上去。
寒霜州看着蹿得飞快的小碧蛇,沉默了一下,把阿朝落下的碗拿起来,拎着剑往回跑。
阿朝一路往回冲,心跳得飞快。
长生珠冷眼旁观,觉得她连一会儿跪下去抱着苍掌门大腿哭的姿势都想好了。
反正估计她是没胆子杀光昆仑的,也就只有祭出拿手把式,先抱着自家师尊哭,然后再拖着昏迷师尊一起抱着人苍掌门大腿哭,哭到人家没脾气为止了。
阿朝不知道长生珠在腹诽自己什么,她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终于跑到自己洞府外,远远就看见一列禁卫在那里等着,为首的吕总管相貌是那么和熙可亲。
不是苍掌门!
“少夫人。”吕总管一见她,立时笑起来,带着几个小侍迎上来:“这快晚上的您怎么不在家,是去哪儿了?有什么需要办的事儿,您尽管吩咐奴才啊。”
阿朝的心脏又重新好好回到胸口。
不中,这不中,这都几次了,太吓人了!她一会儿必须在门口绑个留影石,设定只有苍掌门来的时候紧急预警,发出鸡叫,啊啊啊尖叫的那种!
“没事儿,我就是出去散散步。”阿朝强作镇定,胡乱摆摆手:“你们来有什么事吗?”
吕总管见阿朝不愿多说,识相地住了口。
主子向来对少夫人盯得很紧,若不是顾忌沧川剑尊,不知早在沧川峰附近安置多少人手,为此少夫人之前很不高兴,和主子大吵过一架,差点没把主子鼻梁撞出血来,吕总管亲眼见识过那架势,至今心有余悸,可不敢问多了惹少夫人生气。
吕总管掠过这茬儿,从几个小侍手里捧出一个储物戒指,那储物戒指通体碧翠,如绿水流淌,莹润剔透。
昆仑这些出世宗门追求质素纯然,无论长老弟子生活起居用的东西都很随意,大家只用储物袋,这种华美精致的储物戒指储物手镯,向来是世俗那些讲究的宗族世家才用,不惜花百倍千倍的价钱把空间纹刻在配饰上,折损无数的奇珍异宝,只图个好看。
“主子那日见少夫人拿着菩陀玉的法阵,特意翻开祖库,把族中这些年来积攒的菩陀玉阵法都收好送了来,您打开戒指就能瞧见。”吕总管弯着腰,殷勤介绍:“这玉更是好玉,是下面州府新供奉上来的春碧玉,一共三块,雕空间阵纹时雕坏了两块,只剩这么一块,主子特意叫送来给您,只叫您高兴啊。”
阿朝呆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