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木无言,一地霜寒。
这里本就霜冰遍地,满是冷气。
但现在,冷气之中,又多了几分比霜冰更冷的寒意。
寒意里,江逸紧皱着眉,脸色凝重。
“阿弥陀佛。”柔然轻轻叹了一口气,“年难留,时易损。十几年光阴如箭,哈桑……他终于还是坐不住了。”
他那有些邪异的眸子忽然转向了江逸:“千般险阻尽天意,万般无奈皆因果——江施主,这是你的命数,也是哈桑的命数。”
“命数?”江逸喃喃着,似乎想到了什么。
燕摘月瞥了柔然一眼,冷冷一笑:“命数?你一个妖僧,僧不僧,魔不魔,还信这个?”
“我只相信,事在人为,休言万般皆是命。”
燕摘月不着痕迹地挡在江逸和柔然之间,颇有些意味深长地盯着柔然:
“现在这种时候,提什么命数……和尚,你该不会是想妖言蛊惑,乱人心性吧?”
面对燕摘月的敌意,柔然并没有过多地表示什么,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贫僧是否妖言蛊惑,乱人心性,我想,江施主的心中,自有答案。”
金鸾儿看向了江逸。
江逸若有所思,缓缓点了点头。
“你真的信这妖僧的鬼话?”燕摘月轻轻皱了皱眉。
“信。”江逸抬起头,目光清明,没有任何不自然。
“为什么?”燕摘月问。
“因为江施主已经看见了许多。”柔然淡淡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和哈桑之间的因果。”
“什么因果?”燕摘月显然有些怀疑。
“自十几年前的过去而起的因果。”
柔然缓缓道:
哈桑为何要不顾一切地对江公子下手?
因为他已经走投无路。
他为何走投无路?
因为从十几年前开始,他就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十几年前,他参与到太后和皇上对于姜嗣宗满门的屠杀之中。
那就是一条不归路。
那一夜,他一身武功尽废,心灰意冷。
那之后,太后,皇上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会杀人灭口。
他想活,于是他只能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
他寻回了自己的武功,而且更胜当年,日益精进。
但他也失去了自己的命,活生生的命,变成了一个冰冷可怕的活死人。
他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不断寻找自己的生机。
他遍访名医,遍求名药。
先前被燕摘月所盗走的珠宝,就是他的药引。
他甚至以活人求死人,遍寻秘术,想要看破那诅咒一般的活死人之法。
之前江逸所看到的活死人,就是他让柔然仿造出的活死人。
他失败了,尽管那些人的确是活死人,但却终究不是他想要的活死人。
但越是失败,生的欲望越是强烈。
他不惜再次找到那个人,那个让他变成了活死人的人。
他让她将自己的手下也做成了活死人,希望能从自己的手下身上,看到不同,看到转机,看到生机。
但他还是失败了。
他非但没有寻得生机,反而因为燕摘月暴露了自己。
他心灰意冷,几近绝望,而绝望之中,他终于见到了寻觅已久的生机。
两线生机。
一线是江逸,足以让他再一次从太后与皇上的虎视眈眈中活下来的江逸。
另一线是清风道长,天下道家第一人,知过去未来的半步仙人。
两线生机,其实仍是一线。
那就是江逸。
清风道长不会来趟这趟浑水的,所以他才远去江南。
但如果自己以江逸为要挟呢?
清风道长一定会,他不可能不知道江逸对于太后,对于皇上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所以绝望之下,绝路之前,哈桑终于还是决定对江逸下手。
这是果,现在的果。
因从何起?
姜嗣宗,如果哈桑没有参与屠杀姜嗣宗,他不会走上这条不归路的
。
而姜嗣宗,正是江逸所要调查的人,甚至有可能是江逸真正生父的人。
所以一切都是命数,一切都是冥冥注定。
柔然长出了一口气,他看向江逸。
江逸的目光很平静:“是的,这是命,是哈桑的命,也是我的命。”
“既然是命,那么我不会去逃,不会去躲,我会留在这里,等着哈桑来抓我。”
江逸一字一顿道。
“你疯了!?”燕摘月大惊。
金鸾儿也皱紧了眉:“我希望你只是一时糊涂,现在清醒过来,还来得及。”
“我很清醒。”江逸淡淡道。
“如果你清醒,那么你就应该逃。”燕摘月按着江逸的肩膀,“这里的机关,和尚和金鸾儿都清楚,就算和尚不帮你,大不了我再把天蚕丝横在他脖子上。”
“我自认轻功举世无双,有我和你在一起,只要不是龙青云,我保你无恙。”
燕摘月看着江逸的眼睛,很是认真道。
江逸拍了拍燕摘月的肩膀,低声道:“谢谢,但我还是不打算逃。”
“我看你真的是疯了。”金鸾儿攥紧了拳。
“为什么不逃?”燕摘月用力晃着江逸的肩膀,“你真的信那和尚的鬼话?什么因果,什么命数?你真的相信?”
“我不走,不是因为因果,更不是因为什么命数。”
江逸轻轻叹了口气。
“而是因为祁先生,因为秦城城,因为游少锋。”
“我的确可以逃,但他们呢?他们怎么办?”
“哈桑现在已经处在绝境之中了,为了活下去,他几乎已经不顾一切,和一个疯子有什么区别?”
“如果他抓不到我,他会做出些什么?”
金鸾儿犹豫片刻:“或许……会杀了祁天臣他们泄愤,又或者,会断掉他们的手脚,极尽折磨,逼你现身。”
“所以我怎么逃?”江逸长叹一声。
这是一个死局,但并非没有出路。
之所以被称为
死局,不是因为因为出路,而是因为出路在那里,能走,却不敢走。
“你的头脑一向很好用。”燕摘月忽忽然低声道,“难道就没有其他的办法?”
“总会有的。”江逸洒然一笑,“哈桑想以我的命要挟皇上,要挟太后,要挟清风道长,那他绝不会杀我。”
“既然我不会死,那么我总能想到办法脱身的,何况皇上和太后的人,也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被哈桑带走。”
“现在不逃,以后总能逃的。”江逸拍了拍燕摘月的肩膀,“所以你们不用担心我,更多的,应该担心担心你们自己。”
“比起我来说,现在的你们,不是更应该逃吗?”江逸提醒道。
“的确。”柔然缓缓点了点头,“或许哈桑已经几近失去理智,但他还算不上愚钝,这么长时间,或许他已经开始怀疑我了。”
“贫僧已经在这地下密室待了很久,但看样子,也该离去了。”
柔然的手轻轻拂过棺盖。
“贫僧会回到千金赌坊,哈桑对江施主下手的消息,贫僧会带回去。”
“青衣楼那边,迟早也会有所察觉。”
柔然看着江逸:
“所以江施主,一定能化险为夷。”
“和尚,说实话,我很讨厌你。”
燕摘月对柔然说话,却一直看着江逸:
“但只有你刚刚的最后一句,我觉得不算是鬼话。”
燕摘月叹了一口气:
“说实话,我还是想带你走,哪怕打晕你,但我也的确不想让你为难,不想让祁天臣陷入危险之中,其实我很佩服他。”
“那你更应该走。”江逸道。
“我会走,但不会走远。”燕摘月拍了拍江逸的肩膀,“我盗珠宝,盗尸体,都是因为还裴光的人情,现在这个人情还的差不多了,短时间里,我也就不打算回去见他了。”
“我会一直隐身在你附近,所以,你放心。”燕摘月很是认真道。
江逸用力拍了拍燕摘
月的肩膀。
然后江逸看向了金鸾儿。
燕摘月也看向了金鸾儿。
柔然也看向了金鸾儿:“事到如今,金小姐难道还打算回到哈桑身边?你我同在哈桑手下这么多年,哈桑是什么样的人,金小姐应该很清楚。”
哈桑绝不会放过金鸾儿的。
所以金鸾儿必须走。
只是她能去哪儿?
“千金赌坊,或许是个不错的地方。”柔然缓缓道。
“你要跟这和尚走?”燕摘月装作不以为然道。
金鸾儿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捡起了地上那支金箭。
那支被金箭穿透了的金箭。
燕摘月笑了笑,他朝着金鸾儿伸出了手。
“快走吧!”江逸轻轻笑了笑,“再不走,也许就真的来不及。”
于是柔然,金鸾儿,燕摘月离开了。
偌大的冰窟里,就只剩了江逸一个人。
江逸在等,等哈桑。
但他并不打算在这里等,或者说,他还有最后一件事。
他沿着旧路,终于回到了他之前所在的,堆砌着哈桑往来书信的那间书房密室。
他在书架上找到了自己想要找到的东西。
燕摘月之前所说过的画像。
很多张画像,都写着名字。
有姜嗣宗的画像,姜夫人的画像,顾清秋的画像……
很厚,但画像上的人都已经不在人世。
他们,都是十几年前姜府雨夜的受难者。
江逸看着一张张画像,目光在姜夫人的画像上定格。
就像燕摘月说的那样,很清秀,和自己很像。
江逸盯着画像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然后他看向姜嗣宗的画像。
再之后,他看到了顾清秋的画像。
“顾清秋,她就是祁天臣日思夜想的那个女孩。”
声音忽然从江逸的背后响起,冰冷诡异,不像活人声音。
江逸叹了口气,他知道来人是谁。
是他在等的人,哈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