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楼里,满座俱是酒客,他们都是嗜酒之人,就算不是千杯不醉的海量,也不会因为寥寥几杯就醉倒在桌。
可将所有酒客桌上的酒坛,全部加在一起,却都没有祁天臣面前桌上的酒坛多。
这个一身青衣,唇上留着整齐小胡子的中年人,实在是很能喝。
昔日文王饮酒千钟,孔子百觚,恐怕,也莫过于此了。
祁天臣轻轻皱起眉:“你已经喝的够多了,难道还要继续喝下去?”
“多吗?”一身青衣,留着整齐小胡子的中年人抬起头,醉眼迷蒙,“不多,不多……酒怎么会多呢?越多越好,越多越好……不过……嗝!”
他忽然打了一个酒嗝,声音之中满是醉意:
“好酒自然是千杯不多,但这里的酒,却并不是什么好酒,还是……就喝到这里吧……”
中年人放下已经空了的酒坛,长出了一口气。
于是附近的酒气更浓。
酒气之中,祁天臣盯着面前这个一身酒气的中年人,缓缓问道:
“这里的生意一直很好,你说这里的酒,不是好酒?”
“当然不是。”中年人摇了摇头,“这里的酒,是米酒,上佳的米酒虽然稍显单薄,却有清香酒气回甘,让人回味无穷。”
“但这家酒楼的米酒——”中年人咂了咂嘴,然后摇了摇头,“其味虽美,但只求甘甜之味,却失了酒气,算不得好酒,算不得好酒。”
“那什么样的酒,才算
是好酒?”祁天臣冷冷问道,“青衣楼里的酒,算是好酒吗?”
“自然是好酒!”中年人猛地一拍桌子,一双醉眼之中,满是兴奋,“那全都是我亲手酿出的酒,当数世间第一等!”
“你亲手酿的酒?”祁天臣冷笑,“什么时候,青衣楼的楼主,不去杀人,倒改行去酿酒了?”
“青衣楼的人,未必每天都是在杀人。”
对于祁天臣的言语不善,这位一身酒气的中年人并没有太在意,他醉醺醺地趴在桌上,醉道:
“比如我有时会酿酒,比如薛一有时候会养蛇,又比如那位第三楼主,终日云游四方,浪迹天涯……”
“你们做什么,我不关心。”祁天臣打断了中年人的醉语,握紧了自己刀:
“我只关心,你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潜进江府,又为什么,要特意把我引到这里。”
“因为我想请你喝杯酒。”中年人声音平静,眸子里的醉意似乎一扫而空。
“什么?”祁天臣轻轻皱起了眉。
于是中年人重复一遍:“因为我想请你喝杯酒。”
“什么酒?”祁天臣并没有从这个中年人的眼中看到任何恶意,但他并没有放松自己的警惕。
“一杯绝世之酒。”
一身青衣的中年人眼中,似乎又重新有了醉意,如雾,如水:
“微醺可见十年梦,凭谁醉眼问朦胧——这是一杯十几年前的酒。”
一身酒气,留着整齐小
胡子的中年人从袖里拿出精致的酒瓶,小心翼翼地倒满一杯酒。
清凉透明,酒香四溢。
“很好的酒,但我为什么要喝?”
祁天臣盯着面前的酒杯,缓缓问道。
“因为这酒关系到两个人。”中年人轻轻摸了摸自己精致的小胡子,脸上写满醉意,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个人,就是那位年轻的监察御史,江逸。”
祁天臣的脸色微微一变。
然后中年人伸出了第二根手指:“第二个人,是一个女人——”
“顾清秋。”
他一字一顿道。
祁天臣的刀立刻横在了他的颈子上。
但他没有丝毫的惧意,他像是醉了,又像是没醉,自顾自地说道:
“看来你还记得这个名字,也对,你怎么可能会忘了她呢?毕竟就是因为她,你才会在十几年前杀上青衣楼……”
“闭嘴!”祁天臣喝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这样激动。
中年人微微一笑,将酒杯推到了祁天臣的面前:
“喝下这杯酒,你会在醉梦中见到她。”
“你以为我会相信?”祁天臣皱紧了眉,他的刀渐渐逼近,在中年人的颈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你到底想干什么?”祁天臣低声道。
“我已经说过了,只是想请你喝杯酒,哦,还要告诉你一些事。”
中年人懒懒道。
“一些十几年前的旧事,既和你有关,也和江逸有关,
还和她——有关。”
“所以我才会让你喝下这杯酒,我想让你在醉梦中,看到一些十几年前的,那些旧事。”
中年人用手指轻轻轻轻推开了祁天臣的刀,淡淡道:
“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在骗你,或者酒里有毒,然后——杀了我。”
中年人的神色很是平静,眸子里,说不出清醒还是醉。
他就这样看着祁天臣,似醉非醉。
祁天臣也看着他,神色复杂。
但祁天臣最终还是放下了自己刀,然后——
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个中年人没有说谎,这真的是一杯绝世之酒。
祁天臣很快醉倒在了桌子上。
“江湖十年多旧事,一朝醉梦知前尘。”
中年人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他看向了窗外。
窗外,渐渐黄昏,八月十五,中元的明月,很快就要升上来了。
“马上就要天黑了。”中年人喃喃。
“马上就要天黑了。”秦城城有些担心,“祁先生怎么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江逸没有回答,他紧紧皱着眉,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院里,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菜肴。
但是没有人去动筷。
院外响起了脚步声,江舟抬起头,青儿也抬起头,江逸和秦城城也抬起了头。
但他们并没有看到祁天臣。
而是江逸和江舟的父亲——御史台台院下侍御史,江谨轩。
江谨轩似乎刚刚才从御史台回来,看到江逸和秦城城的神色,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看来,今年的中元夜,不会平静。
“看来,今年的中元夜,不会平静。”
深宫之中,封翊君轻轻叹息,他抬起手,蝴蝶飞离他的手指。
“何事?”珠帘里,武太后的声音缓缓响起。
声音很平静。
“楚婕妤传来消息。”封翊君低声道,“今夜,青衣楼的人,出现在了江府。”
武太后没有任何的惊讶,她在珠帘里,神色依旧平静。
她的面前摆着一张棋盘,她一个人,执黑白两子。
因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有资格和她对弈。
“然后呢?”武太后落下一子,淡淡道,“青衣楼的人出现在江府,那又如何呢?”
“从太宗,到如今,历经太宗,高宗,中宗,数十年的光阴过去,我还坐在这里。”
武太后再落一子,然后她站起身,审视整个棋盘。
“只是一个青衣楼,又能怎么样?”
她掀开帘子,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宫门。
封翊君随侍其后,甚是恭敬。
“今晚的月亮,很圆。”武太后抬起看着空中那一轮中元之月,缓缓道。
是的,今晚的月亮很圆,月光也很清澈。
江府的庭院里,月光如水。
但水里,却出现了一抹青。
爱笑的青。
也是那十二抹青色之中,最为年轻的一道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