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娘看着此人不疾不徐的模样心底有些讶异,这还是方才那个在外间直呼要端了归故里的人吗?
“赵公子直言便可,方才的事是我们行事欠妥,公子想如何了结?”
赵景时闻言挑了挑挺秀的眉,倒是没想到归故里拿事的姑娘如此豪爽,弯了弯嘴角,就近寻了把梨花木椅入座。
靠在宽敞的椅背上,修长如玉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小几上的翡翠茶杯,良久舒叹一声,“和聪明人打交道果然省事。”
言罢,平淡如水的目光递向旁侧的溥洵。
溥洵木然地看着自家公子的暗示,“爷,我们此行要去参加临沂山庄的武林大会,可是没有会英帖,进不去——”
男子欣长的身躯懒散地陷入深椅中,闻声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一脸的难色,“这该如何是好?”
因娘见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看这一主一仆一唱一和的模样,似乎还真是一时艰难无法纾困,那方才又何必搭台子唱戏多此一举。
“赵公子,据我所知,临沂山庄的武林大会无需帖子也进得。”林山那厮为了让此次武林大会聚集各路势力,声名都传出黎昭了,又怎会让一纸会英帖阻挡大计。
“哦?如此吗?”赵景时闻言似乎也是恍然大悟,眨了眨人畜无害的深褐色眸子又道,“可是在下听闻拿了帖子进去的有好吃好喝供着,这该不会有假吧?”
因娘垂眸道,“不假。”敢情是横竖也要讨个帖子走了?
“那就好。”闻言男子大大舒了一口气。
他倒是要看看,天下两个巴掌数的过来的会英帖在这小小沛阳城的归故里要不要得到。
因娘低垂着的眸光有些晦暗,会英帖发出去的数量屈指可数,不巧,她这归故里就有几张,可这几张的量可不在林山广而告之发出去的那几张里,毕竟林盟主要成大计须得倚仗归故里背后的势力,多给几张帖子自然是做个情面的事。
可这位都殷的赵公子又是如何知晓的?
“公子想讨一张会英帖了事?”因娘抬眸直直看着自顾斟茶之人,淡声出口。
“不知因姑娘可能割爱?”赵景时抬手抿了一口茶,眸光在茶水氤氲中色泽难辨。
女子单手撑着下巴,似乎思索良久,“有些难办,不过也并非办不了,恐需赵公子按规矩付些银两。”
男子闻言搁下茶杯,欣然应道,“好说”。
“公子既然能来此处,因娘便敞开天窗说亮话,归故里能在偌大的沛阳甚至是黎昭屹立不倒多年,暗里有些人脉生意想必公子明白”。
因娘顿了顿,待看到男子理解地点了点头才继续道,“不巧,前两日,有路子递过来一张帖子,正是会英帖,本来因娘还说自己要去开开眼,没成想出了这档子事,看公子也是诚心想要,割爱未尝不可,只是这帖子是因娘一百两纹银换来的,会英帖也不是什么不起眼的东西,公子放心,从归故里拿出去的东西保管干净,只是这银两嘛。”
她这话倒是不假,这帖子正是前两日楼里的人递过来的,如今拱手相让并非难事,只是有些渠道看来需要她吩咐下去打点一番了。
赵景时闻言眸光轻闪,好聪明的管事,这归故里背后的人他倒是愈发期待了。
“姑娘肯割爱,在下自然感激不尽,银钱之事姑娘尽管开口。”
因娘闻言一喜,伸出一根芊芊玉指比划了个数目。
赵景时见状畅快一笑,“不过一千两纹银,好说。”
女子闻言轻轻摇了摇头,“公子误会了,因娘说的是一千两——黄金。”
赵景时一愣,看着面前女子一脸真诚的模样,忽而大笑,“因姑娘一百两纹银收的东西,转个手便要净赚近千两黄金,怪不得归故里如此富丽堂皇,全靠姑娘操持啊。”
因娘望着男子淡笑不语,心想任谁背后有个挥金如土的主子都要变得如此勤俭敛财了。
一旁的溥洵木头般伫立原地,毫无情绪的目光一会罩在下首气定神闲的女子身上,一会又轻飘飘地落在自家主子神色未明的脸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空气压抑地静默半晌,坐在梨花木深椅上的男子忽然抬手抚了抚腰间挂着的羊脂白玉,眸光潋滟地轻笑一声,开口打破沉寂。
“好,这笔生意在下和因姑娘做了,不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姑娘应允。”
因娘闻言一笑,“公子但说无妨。”
男子起身走至女子身前站定,看着一脸温婉诚恳的女子,扯了个谦谦君子的淡雅笑容。
“江湖路远,我们主仆二人初至宝地,难免人生地不熟,先前的误会亦算难得的缘分,若是能和因姑娘就此交个朋友自然是赵某之幸,只是不知,姑娘可能赏脸?”
言罢,一副拳拳之心、殷殷之情地望着她。
因娘福了福身,展颜回了个同样谦逊的客套微笑,“公子言重,亦是因娘的荣幸。”
她不得不承认,这位赵公子相当聪明,会英帖尽管有些行情,但却值不了千金,这公子当下看似得了个冤大头,却拐着弯地在她这赊了个人情。此后若是有事相求,仗着这头回的亏本买卖,她便不好驳了人家的情面。
赵景时见状朗笑出声,“如此甚好,因姑娘果然是爽快之人。”
笑毕,见女子双眸低垂、暗自沉思的模样眨了眨眼,“既如此,景时现下倒真有一惑,望姑娘不吝赐教。”
因娘闻言微愣,这公子倒真是....毫不见外。
心里怪罪,嘴上却依旧客气,“公子直言。”
“不急不急,因姑娘站了许久,是景时招待不周了,快快坐下喝口茶怯怯寒。”
因娘面上客气地推辞两番后,才施施然入了座。
手里捧着那面瘫侍卫倒的早春社前茶,因娘微抿一口,直到涩甘的茶香在唇舌间肆意弥漫,才舒服地喟叹一声。
心想不愧是主子钦点的茶,闻之幽幽茶香沁人心脾,品之回甜回甘滋味清爽。
赵景时随后亦落座在旁,见女子神态悠然松弛,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早先景时与侍卫二人在街上闲逛之时,恰巧听闻路边嬉闹的孩童一边跑一边喊一句顺口溜,字字对仗,甚觉有趣,便随心记了下来,之后仔细品味,也未得其中玄机,因姑娘既是本地人,不知可能替在下解惑?”
转头见女子侧首作倾听状才接道,“浮生笑沧海,鬼锣泣万重,天下四分地,究竟谁主浮。”
喑哑的男声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一个字接着一个字从漩涡般漆黑双眸下的菱形薄唇吐出。
话落,探究的眼神似有若无地落在女子依旧沉静淡然的侧颜上,未错分毫的视线表明他正紧紧捕捉着女子绝色容颜上的每一丝神情。
“哦?”女子却如同未感受到这般恍若实质的视线一样,先是半感兴趣半讶异地哦了一声,才托着下巴思索起来。
“赵公子,若因娘所猜不错的话,这前两句说的便是这黎昭的江湖四大势力了,分别对应的是主从商事的浮生阁、以临沂山庄林盟主为首的沧海盟、迷雾林的鬼锣洞以及三神山的万重楼,至于这后两句嘛,想必不用因娘说,公子也该明白。”
自然,作为都殷名声显赫的望族朝郡赵氏的公子,又怎会看不清这天下四分的局势。
赵景时弯肘搭在梨花木椅的扶手上,闻言手指轻磕桌面,状似随口一问,“原来如此,那不知因姑娘的归故里倚重的又是何方势力呢?”
话落,空气诡异地静寞了一霎,只是一瞬,因娘就随手搁下手中的翡翠茶杯,“公子玩笑了,小小的归故里如何能高攀上这些个神龙不见首尾的人物呢,做的都是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小生意罢了。”
赵景时也不追问,望着女子只是微微一笑,“既然如此,因姑娘明日一早将帖子送至西街醉今朝的天字三号便可,天色已晚,景时二人就不多叨扰了。”
男子起身对着女子行了个揖礼,便带着溥洵自行离去。
云皑阁内因娘望着挂在上首的云山暮雨图陷入了沉思,这副画是主子两月前的一日夜里画的,画上的山水正是三神山和那条横贯三山的逢川河,那晚主子作画时的模样她至今记得极清,那是失而复得的欣喜,亦是举棋不定的迟疑。
迟疑?那是她第一次在主子身上看到的可以称之为犹豫的情绪。
“唉,”因娘眨了眨生涩的眼睛,又抬手揉了揉酸软的肩颈。
视线挪至画里巍峨险峻、雾气缭绕的三神山,思绪逐渐清明.......
武林大会前夕,都殷赵氏之人不远千里来了黎昭,又明里暗里地探了归故里,摆明了是要掺一脚这次的武林大会,只是背后之人到底是赵氏还是都殷皇族尚未可知。
主子眼下又有要事在身,而一向不理江湖琐事专心从商的浮生阁也在两月前大大方方地接了林山那厮的会英帖,鬼锣洞的九娆夫人亦是浩浩荡荡地带了一帮子人歇在了临沂山庄西百里外的苏淮城,还有黎昭皇室,似乎是二殿下奉了帝谕亲自来,算算日子,明日也该到沛阳了。
“这黎昭怕是要乱起来了。”因娘几不可察地轻叹了一声,深深地看了一眼云山暮雨图,离开了云皑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