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呢,长相虽然不出众,但是男人么,就是图他一个老实本分。家里几分薄田,婶子莫看他岁数大,岁数大能疼人!说起来也就二十三岁,之前从没有过女人,娶回去可不是当眼睛珠子似的疼!”
媒婆滔滔不绝,石头都要被她吹成什么稀世珍宝。她挤了挤眼腈,撸起袖子,两根指头对捻,意味声长道: “婶子,这聘礼,自然也是诚意十足……”
冯母同媒婆坐在屋里,冯父则坐在门口的板凳上,自被马蜂蛰后,他同儿子的脸上都残留下了大片红斑疤痕。好歹捡回了命,只是脾气因此越发暴躁。今日却一反常态,眯着眼,竖着两只耳朵听屋里的动静。
而这桩婚事指向的少女——十六岁的冯玉贞,鹅蛋脸上敷着细腻的妆粉,眉目清丽柔美,唇珠点了一抹朱红胭脂。
她两腿并拢,素手搁在膝头,坐在床上。忍受着旁人打量挂在钩上牛羊肉一般的视线,杏眼垂落在地,好像看不见媒人与爹娘之间的眉眼官司。
喊媒婆上门说亲的男人其实已经二十五岁。他是隔壁乡里一个有名的破落户,同老实本分四个字压根不沾边,从前还患有赌钱的毛病,殷实的家底都被败了一大半。至今全靠他老母含辛茹苦持家,邻里都熟知
他的秉性,故而没人把闺女往火坑里推,可冯家却断然不同。
冯家的几朵金花婚事都相看得早,这是在黔山村里出名的。大的两个都是豆蔻之年便经由冯父授意而陆续叫媒人上门。
许亲一不看品行,二不看家门,单看聘礼给得丰厚不丰厚,等到女儿一及笄,就迫不及待地嫁出去。一手收钱一手走人,除了新娘子本人的意愿,几方人无不言笑晏晏。
而冯家三姑娘之所以能留到十六岁,还有赖于先前腿脚留下旧疾,虽对日常行走无碍,可若是碰上农忙,免不得要显出疲态,踏实勤恳一些的人家都在意这个,因而都迟疑不决。
偶有一两个不介意的,也是各有各的缺漏。冯家爹娘挑挑拣拣,嫌这个家贫,那个小气,没一个可供他们尽情榨出油水的。
直到花婆子捎来隔壁乡一家孙姓人户的信儿,总算勉强满意。主要也是考虑到冯玉贞年岁到了,也怕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不敢太眼高手低。
心里的算盘打得很响,冯母还是秉持着待价而沽的原则,强板起脸斥责道: “花婆子,我又不是卖闺女,女婿品性如何,对我女儿真心相待最重要。”
花婆子谄媚一笑,嘴上找补: “天下父母哪儿有不为孩子着想的?妹子要是动意,我过两天叫孙家小子过来,三娘先与他相看一面也妥当。”
两方就此约定下来。花婆子抬脚走出门,冯母扭过身,再掩盖不住脸上的盈盈笑意。冯父也从板凳上哼着曲儿站起身,显然,媒婆方才比的那个数儿深得其心。
明眼人都清楚,过几天只是走个过场,这门婚事定然是板上钉钉了。
只有冯玉贞脸上自始至终没有半点喜意。少女体态纤瘦,削肩细腰,默然站在屋前,像是一尾挤在墙缝生长的芦草。
她沉默的抵抗并未起到任何作用,冯父走进屋,眉开眼笑的脸蓦地耷拉下来,抬脚踹她: “给谁摆脸呢?呸,养不熟的白眼狼,赶紧给老子做饭去!”
冯玉贞被他这一脚踹到小腿上,忍疼摸到灶台。她麻木地生火烧水、煮饭切菜。外头吹吹打打的锣鼓声钻入耳畔,冯母往外探头,模模糊糊地嘀咕:“这都绕着村子演了第三天了吧?”
冯父啧了一声,或许正是大字不识才给了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勇气,他朝地上啐了一口道: “几个穷酸秀才,就算考了个什么第一,念不出来也是白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冯玉贞心里乱了两拍,手下的刀快了半分,森亮的刃倏地割破表皮,点点血珠滴在翠绿的菜叶上。
冯玉贞闷哼一声,她赶紧将受伤的指头含进口中,血腥气占据味蕾,她忽而闺住了眼。心里暗自反驳道,才不是什么穷酸秀才,历年院试都囊括了方圆百里内的童生,榜首被称作案首。而告诉冯玉贞这些的,
正是今年的案首——崔净空。
崔净空只用了短短三年的功夫,便从一个小叫花子一跃飞成山沟沟里备受青眼的秀才公,除了冯父这种目光短浅的鼠辈,稍稍有些眼光的人家谁不羡慕他交了大运呢?
他们已有三个月没见过了,上回还是崔净空前去院试,过来辞别她。所以她只能根据一些零零碎碎的道听途说尽量想象出他当时的模样。
功名早一日传回村里,他们说私塾一行人是坐车回来的。当时崔净空穿着哪件衣衫?大抵是那件蟹壳青的长衫,那是她开春新做的,正合身;他看到路边贺喜的人群,也会给一个浅淡的笑脸,尽管他并不愿
意。
可也只能止步于此了。因为他回来已有整整四日,还没有要来见她的意思。
其实不见也好,他自从初露锋芒,被那位老夫子收作义子,吃睡都宿在私塾,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之又少。尤其是今年,他们相见的次数用一只手也能数过来。
如今他踏上科举这条路,冯玉贞不高兴是假的。她半点不怀疑,只要他的聪颖资质用在正途上,出头不过是迟早的事。只是崔净空日后如何飞黄腾达……反正总归和她这样一个庸庸碌碌,余生都只能埋头于灶
台与田地间的村妇毫无瓜葛了。
冯玉贞心里发堵,这桩欲成的荒唐婚事更叫她烦扰。伤口止住了血,她拿凉水潦草冲了冲,晃了晃脑袋,把那张俊俏的脸从脑子里一伙儿赶了出去。
乌云遮月,闷热的风时止时作。屋里狭小,冯玉贞忙活一天下来,坐在一面小铜镜前,抬手将丝带与发簪解下来的功夫,浑身就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她脱下镶月纹的窄袖稍子,里头轻薄的里衣紧裹在身
上。
清脆的弹指声扣在窗棂上,一连三声。冯玉贞揭开里衣的手猛地合上,她脸上发热,后知后觉崔净空站在窗外。她心下先是如同大石落下一般安定,俄而又羞恼地埋怨他,这人怎么这么晚来找她?衣服都脱了
大半,为了出去见他,免不得又得收拾。
或许是他来得太迟,冯玉贞偏不肯出去。谁知不理睬,这人等了没一会儿,又开始敲。声响比上回大得多,一连五声。
正要捧水净面的冯玉贞叹一口气,她擦干手,心里清楚,崔净空明显憋着火,今夜就是非要见她不可。再由着他闹下去,睡熟的弟弟妹妹们估计都要被吵醒。
她随手披了一件外衫,悄声走出去,将门合拢。顺着墙根,慢吞吞地低头走至后院,直到一双青缎靴映入视野。
“未免太慢了些,”来人语声平淡,紧跟着一句夹枪带棒的嘲弄: “怎么,就这么不愿意见我吗?”
冯玉贞无奈地抬起眼眉,眼前之人面若冠玉,他的五官与身形愈发清俊,肩膀延展,脊背挺直,已有日后宽肩窄腰的雏形,什么衣服都撑得起来。
原本他流窜山野,性子古怪,旁人鲜少能近其身。后来在私塾中沉心念了许多年的书,圣人之言听多了,他待人接物都颇有分寸,进退得当,兼之容貌出众,俨然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了。可冯玉贞心知肚明,所谓的彬彬有礼全只是浮于表面的幻想而已。在她面前,崔净空从来撑不过半刻,就要迫不及待地撕下这层读书人的假皮,以野性难驯的本真面目出来,透口人间的气。她很懂现下的当务之急,对上他那双乌珠似的眼睛,软声道: “空哥儿,你来得时候太晚了,我不好出来见人而已。说起来,我还没有跟你道喜呢。”
崔净空嗤了一声,本欲出口的话突然不知为何悬停在舌尖上。他的视线敏锐地又在少女细腻的脸庞上来回逡巡了几圈,目光落在她格外润红的唇瓣上,定定凝视片刻,像是在确认什么。之后,他的唇角荡开微妙的得意,怒气一扫而空,主动揭过了这桩事宜: “也罢。今日的确时候不早了。”
他旋即从袖中取出细长的小盒,拉过冯玉贞的手腕,搁在她手心,示意她亲手打开。
冯玉贞偷眼望他,欲言又止,还是先依他的意思,一手掀开盖子,绿檀双面雕花发簪躺在里头,只等着少女手下,将它插在浓密的青丝间招摇。
崔净空见她盯着这支簪子不动弹,以为她是欢喜过了头。他极为享受冯玉贞因他而起的欢喜,目光不紧不慢地从少女祖露出来的那截白皙、柔美的颈项上挪开,浅笑道:“这只簪子,你这么……”喜欢吗?“空哥儿,我不能收下。”未尽的话被她打断,崔净空手上一沉,盒子与其中的木簪被原封不动塞回来。始作俑者没有勇气面对他,只顾着一口气吐出来:“我要定亲嫁人了。”村落的夜晚静谧极了。青年宽大的袍袖被微风吹起,轻轻拂过冯玉贞的手背,撩起一片痒意。
冯玉贞低着头,手里不自觉地搓弄着袖口,许是一眨眼,又好像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她听见对面的人平静地问道: “你要嫁给谁?”
冯玉贞不怕他冲自己露出凶相,可最怕他露出这种无波无澜的神态,这人身上最后一点人情味都被刻意抹去了。可是不说不成,到时候崔净空亲自查出来的东西决计比她知道的还要多。
她咬住嘴唇,竹筒倒豆子似的,一五一十袒露出来: “隔壁乡的,孙家人,排行老二。今日媒婆上门说亲,我爹娘都满意,估计要定下了。”
“噢,原是那个赌棍。”崔净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他不恼不躁,接着问:“怪不得,你今日梳妆打扮……也是为了他?”
他突然扯到驴头不对马嘴的妆容上,冯玉贞猛然领悟到了方才他那么好说话的原因。要时间头皮发麻,只匆忙别过脑袋,一语不发。
可崔净空怎么会放过她呢?他缓缓抬起手,指尖捏住她绵软的耳垂,慢慢地、轻轻地捻。
“贞娘,你说成亲后,他会知晓我们之间的事吗?”
他低下头,几乎是往她白皙的腮颊上吹热风:“他知道他的妻子给另一个男人做了整整三年的衣衫鞋袜吗?他知道你来初潮时身下垫着我的衣物,被我背回家的吗?他知道他的妻子出嫁时头上所戴的是外男所
赠的发簪吗?他知道我们早就暗通款曲……不知私相授受多少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