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剩无多的萧索寒冬里,除却那双草鞋,冯玉贞又十分小心地自家中偷偷带来针线,为崔净空身上挂的堪比破布一般的衣衫略略缝补了一番,用他山洞里零散的兽皮打上了新的补丁,勉强能再撑两个月。
冯玉贞多是趁着上山捡柴的功夫前来。她低头缝补的时候,少年就接过女孩肩上大大的、几乎有她小半个人高的箩筐,把它放倒在山洞一侧垒起的柴火堆前。
他蹲在地上,往里扫进去大半个箩筐的量。他心里有数,少了冯玉贞回去要挨骂,再多就背不起来了。
头一次干这种活计,崔净空不太熟练,为她塞进去了满满一箩筐。他自己随手就能提溜起来,并不觉得有多重。小姑娘又不善拒绝,硬着头皮背在身后,涨红了小脸,一攒劲站起身,颤颤巍巍走出去没一步便向
后倾倒。
要不是崔净空眼疾手快拖住筐底,冯玉贞势必要为这沉重的好意而摔个屁股墩儿。
这样一来,冯玉贞不必每回待不到半个时辰,就要急忙忙离开去山上捡柴。她惯常对别人释放善意,得到少年的微薄好意,却颇有些受宠若惊。冯玉贞心思纯善,将这些全视作朋友间寻常的互帮互助:他衣服破了,我帮忙缝补;他见我来去着急,替我捡柴,都是彼此力所能及的事。可在崔净空看来,这些你来我往的事一件套一件,严谨符合他从前的所见所闻。
无论是吃食、草鞋抑或是针线,她的付出在他身上得到了必要的回报,就像是勤勤恳恳的农人盼望田地在秋日丰收。他暗自思忖,冯玉贞得到些许甜头,下回来见他,才会更心甘情愿一些。他心中盘算地精巧极了。被赶出寺庙的第一个严冬,就随着两个人磕磕碰碰的相处中不知不觉走远了。
★
洞穴外光秃秃的一片空地上冒出几点嫩绿,用不了多久就会连成茂密的杂草丛。这块不太大的空地东侧,自山顶发端的溪流挣破薄冰,湍湍水流弯曲淌过。三月中旬,冯玉贞忙完春耕后头一回过来。她站在洞穴外,见里面没人,只听水声潺潺,遂走出去几步,立在原地不动了。
崔净空就位于溪水中央,此时他的裤腿卷到膝盖,弓起薄而窄的腰身,掌心里擎着一柄削尖的竹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水下若隐若现的影子,正在捉鱼。小姑娘把嘴边的招呼咽下去,生怕自己惊跑了鱼,也跟着屏气凝神起来。
只见他倏忽间甩手出去,平静如镜的水面在其奋力一击下被砸出一个拳头大的坑洞,一圈水花震荡溅起,争先恐后蹦到他脸上。
他伸手将直直插入溪底泥沙里的竹竿拔出来,锐利的尖端竟然要时间串透了两条鱼,血丝蜿蜒在竿身上,可见他的好眼力。
崔净空听了一整个冬天的冯玉贞的脚步声,不用回身去瞧,便知晓来人是她。
他扭过身,黝黑的眼珠分毫不差地落在她身上,一尾毛毛躁躁的短辫就势勾在他清瘦笔挺的脖颈上,添增些许难得一见的俏皮。
少年的头发在漫长的凛冬里长了半指,再披散着便显得过分累赘。他自己疏于外表,还是冯玉贞看不过他平白糟蹋一张好脸,遂手把手教他一回,又把自己束发的头绳给他一条。好在这人聪慧至极,眼腈看一遍,试了两次便学会了。
他抬脚上岸,裤脚和下颚都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冯玉贞开口,白皙的面颊陷下两个唇涡,好言好语夸他:“你好厉害呀。”
崔净空嘴角翘起来,又很快压平,只寻常应了一声,问她: “怎么这时候来了?”她原先都是下午见他,鲜有大早上来的。
“今日媒人要来给二姐说亲,我娘嫌我们在家碍事。就将我打发出来摘果子,我想着春耕之后半月没来,便顺道寻你。”
说话的空隙,崔净空一瞥,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指尖一勾,女孩背上的箩筐就扛到了临近的少年的肩上。两个人神色如常,一递一接间十分熟练,连道谢都欠奉,显然不是只做过三四次。
在山洞外生了一把火,崔净空麻利地将两条鱼开膛破肚,串起架在火上烤。冯玉贞有些局促地坐在火前,偶尔帮忙把这两条鱼翻个身。她火候把握得极好,直烤得里外酥脆,比崔净空勉强能入口的手艺强出好
几个山头。
自她上回来,崔净空就不叫她再带吃食过来了。只说是山野万物复苏,他靠山吃山,有的是法子打猎物填饱肚子,因而不需她从自己紧缺的口粮里再挤出来一些给他。冯玉贞却有些说不上的失落,总觉得自己派不上用场了。
崔净空把其中一条鱼递给她,冯玉贞头摇得像拨浪鼓,尽管她也馋的厉害,眼睛四处乱晃,就是不肯接过来,说是让他留着自己吃。
崔净空早把这人软和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眼皮都不抬一下,强硬地掰过她细瘦的腕子,将鱼塞进她女孩的手心,坏心眼地蹭了她一手背的油,这下不吃也得吃了。冯玉贞胃口小,吃饭也是细嚼慢咽的,塞满嘴也没两口;崔净空吃相却只有凶猛一词可言,白白浪费了一张俊秀的脸,活像是村口争食的狗。她欲言又止,怕他被刺噎住,默默将盛满水的竹筒放在他身边。小半条鱼入肚,她便觉得有七分饱了。
吃饱喝足,崔净空洗净手。自山洞取出一卷布,于膝头摊平,示意冯玉贞瞧: “我前几日得了一张布,可惜我不会制衣,只好来麻烦你了。”
一匹布?她凑头过去,小心地指头捻了捻。
靛青粗葛布,在乡野间不算罕见,多用来做夏衣。冯玉贞心思细腻,她看出布料颜色陈旧,像是积攒在箱底有些年月了。饶是如此,寻常人家一年也扯不了这样几丈布制新衣。崔净空一个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叫花子,从哪儿扯来的布呢?还有她先前为少年缝补衣物时,曾经无意间发现过其袖中揣着一块小小的碎银。心里觉出蹊跷,可是她的目光扫过少年捏着布料的手,两三道细小的伤口,新新旧旧,交错纵横在少年的手背上。
嘴唇开合了两下,她眼睫垂下,点头顺应下来:“我晓得了。只是我万万不能将布带回家去,怕我娘看到要遭殃的。只能来时缝上两针,这样一来,时间大抵会长一些,怕是空哥儿你四月才能穿上。”所幸崔净空并不着急。他清楚冯玉贞的本性,却偏要演一出戏要展示自己的诚意。故意掏摸出几个铜板递给她,说是给她的报酬。冯玉贞臊得脸都红了,把两只手背到身后,嘴里只会一味重复道: “我不收你的钱!”
再逗下去只怕要跑了,崔净空才假模假样收回铜板。
是去是留,崔净空心里自有一番狡辩。开春后,冯玉贞似乎没有了要来的理由。可是之后又不止一个冬天,再说她手艺灵巧,做什么都利索精致,成衣价贵,于制衣做鞋方面是一把好手。总之,留她仍有几分
利处。
衣料不能拿回冯家裁,叫冯玉贞爹娘看到,只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她接下这桩差事,还是三五天地去崔净空那儿忙活。
说着是去裁衣,却远比在家当牛做马舒坦得多。她光临那个山洞里,别的什么也不必操心。自有崔净空替她砍柴捡果,她安安生生坐在那儿就行。
加之崔净空捉野食的本事出乎意料的高明,她无论如何推脱,一个月总能跟着他吃上两三回烤鸡烤鱼。半年下来,小姑娘养得愈发莹润,鹅蛋脸上也生出了两团软乎乎的腮肉。
四月,靛青的短打就穿到了崔净空身上,简单利索。冯玉贞绣工扎实,特意为他在衣角精心绣了几支青竹。少年身姿挺拔,脚上踩着草鞋,全身上下的穿戴无不出自冯玉贞之手,而他另一双崭新的布鞋也正在
冯玉贞手下钩纳。
少男少女的交往潜移默化地延续下来,无论双方各怀有什么样的目的,短则三四天,长则六七天,一个月下来总能见三四次,碰头哪怕不干别的,单是聊会天也好,两个人所相识的同龄人只有彼此而已。
然而,风平浪静的日子只持续到了这年的九月末。女孩在一个午后离开,之后再也没有踏足过那个洞穴。
整整一个半月,崔净空不见她的身影,不告而别。
尽管知道冯家在何处,崔净空却并未有动身去寻她的念头。
时至立冬,少年窝在山洞深处,只听见雷声大作,卷着萧瑟寒意的冷风吹进洞穴,吹灭了他身前微弱的柴火。
他并不去添柴,昏暗的山洞里,除了呼啸的风声,唯有铜钱碰撞的清脆声响,他的指腹缓慢摩挲着钱袋上细致的针脚。
崔净空对冯玉贞的离开早有预感。他对这一天的到来并不震惊,只是厌憎逐渐变得永无止境的等待。
这种等待的目的全然背离了他的初衷,以他平生所见所闻,尚且不能通晓其中关键。无力参透的厌憎感也渐渐从等待本身蔓延到了他所等待的那个人身上。
他想,其实冯玉贞如今对他的作用已经可有可有,十分有限。
芒种前后,黔山里搬来了一户富贵人家,为建府而在临近村落间招工。或许是他神色沉静,虽然身量不算高,可碍于农忙时缺乏人手,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把他凑做不算结实的十五岁青年,勉为其难收
了。
府内管饭,月钱虽比不得镇上的短工,可对他而言已足够谋生,五个月下来他攒了一兜沉甸甸的铜币,至少这小半年间饿不死了。
冯玉贞不来,也不耽误什么。
他抬起头,沉冷的黑眼珠穿过密集雨幕,山洞外空无一人,野草无助在风雨中苦苦摇曳。
崔净空目光定定,猛地摸紧了手里的钱袋,铜钱咯吱咯吱口口作响。他手里死死捏着这个冯玉贞绣的钱袋,眉眼失了一贯的冷淡,神情森然而不甘。
他几乎有些恨恨了,咬牙不知道第几次揣摩不归人的心思,这个冯玉贞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不过是这些日子给了他点无关紧要的好处,以为如此就能轻易驯服他不成?难道她以为她扯扯绳子,自己就会眼巴巴地凑上去,摇着尾巴问她为什么突然丢了他吗?
崔净空愈是思寻,面色愈发暗沉。他从不知何为感恩,好似他腹中的心肠流着毒汁,生来就是最适宜世间首恶扎根疯长的沃土。
法玄方丈悉心教导了五年的四维八德、人伦五常,最终在知晓崔净空室不犹豫掐死那只斑鸠,栽赃陷害给弘慧时彻底死心,明白这些年月全是白费功夫。
正如此刻,一旦他心生绝意,从前女孩滑涓细流一般的善举,现下全数成了她虚情假意的佐证。
冯玉贞对他的柔情若不是纯粹无瑕,对他的忠诚若不是石赤不移,便会适得其反,转而成为他最为憎恨的仇敌。
意意窣窣的声响由远及近,从雨声里剥离出来,崔净空被拽回思绪,他一手摸起身旁磨尖的石块,敏锐地抬起视线,神情却蓦地一怔。
头戴蓑笠的女孩站在山洞口,羸弱的身子被呼啸的北风吹得东倒西歪。
她向山洞内探身,唤他的名字: “空哥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