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玉贞全然不知身后男人所思所想, 更不知道这具壳子里换了一个更招惹不起、睚眦必报的主儿。
见身后的人仍然不发一语,以为还在为她那两句话生闷气。
冯玉贞心中奇怪,这人今日怎么这么大的气性, 可也没其他法子,只好脚下一滞, 她扭过身,软声哄道:“此事是我错了,空哥儿, 求你别生我气了。 ”
崔相随她牵着一步一步走, 她猝不及防停下,他上一刻才顿住脚, 平直、挺括的肩膀便意外搭上两只细软的胳膊。
他不喜人近身, 立刻攥住她一只手腕, 握在掌心里,尚未用力甩开,身前的人便将他身子轻轻拽下来。一张秀气的鹅蛋脸缓缓贴近, 杏眼荡漾着润泽的微光,似秋水一般柔和地递过来盈盈的眼波。
女人的两片唇瓣微微张着,几乎能看到里头列贝似的齐整白牙与一尾若隐若现的舌尖。
他好像更渴了。
男人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 鬼使神差一般,任由眼前这个“别人”的妻子、他名义上的寡嫂吻了上来。
她的嘴唇像是他于一年宫廷飨宴中吃过的桂花糕, 细腻绵软, 见他还是十分冷硬地僵着, 紧咬牙关,适才颤巍巍地伸出一尾舌尖, 试探地、讨好地舔舐。
她的身子也凑过来了, 跟没骨头的蛇似的缠着他。这个寡嫂不过穿了两层薄薄的衣物, 什么也挡不住,温香软玉全毫无防备地送在他怀里。
崔相半阖眼眸,视线于冯玉贞的脸上游走。她闭着眼睛,眼睫忽悠忽悠发颤,好似也知晓自己这般勾着男人脖子亲显得十足的孟浪,白净的脸颊飞起绯红的艳霞来。
不知廉耻。
他一面心里冷笑,一面却主动张开嘴,诱使她舌尖伸进来,与他更深地纠缠。
他今日好似打定主意,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由着她使出浑身解数也不动摇。等着冯玉贞强忍羞意,只觉得脖子都仰酸了,打算结束这个磕磕绊绊的吻时,后腰却蓦地一紧。
男人一改方才的木讷,狂风暴雨一般勾着她的舌尖强势侵入。两条健壮的手臂卡住女人的柳腰,往上轻巧地一提,冯玉贞的脚尖便离了地面,身子紧紧贴着他。
轻呼被全数吞进了对面人的肚子里,冯玉贞总算察觉不对劲了——这么多年下来,崔净空早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了。
只有两人新婚时,他们很是蜜里调油了一段时日。可相伴愈久,崔净空便愈迁就她,极少如此不顾及她的感受。
眼尾含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冯玉贞胡乱推搡、拍打他,使劲挣扎起来。身旁便是供人休憩的一方矮塌,拉扯间两人俱是身形不稳,摔在上面。
嘴唇肿胀发麻,冯玉贞却顾不上这些,她抬起头,只见男人依然神色淡淡,唯独一对乌沉的眼珠晦暗至极,静默地逡巡在她的面容上,好似一条竖起身子、伺机而动的毒蛇,森白的尖牙上滴着毒汁。
将他自进门时的种种异常联系在一块,冯玉贞的心猛一跳,竟然对这张熟悉至极、朝夕相处的俊脸产生了一股久违的恐惧。
手指无法自抑地痉挛了一下,她歪过头,扯出一个僵笑:“空哥儿,我们该吃饭了,我去厨房端……”
她的话音忽地停下了。
下颌被一只微凉的手衔住,冯玉贞眼中的慌乱再也掩饰不住。男人倾身向前,拇指压在她唇旁的那粒红痣上,不紧不慢地摩挲着。
他好似从没有过类似接触的经验,力道也同淡漠的神情大相径庭,只三四下就把那一小块白净的皮肤揉红了。
饶是如此,冯玉贞却没有说什么。她只是下意识咬住了唇,把痛呼含在嘴里,脸上的潮红潮水般褪去。
怎么,不是刚刚还把胳膊搭上来,浓情蜜意地贴上来要亲他吗?他准许了,现在又装出一副贞洁的模样给谁看?
冯玉贞被他不容拒绝地抬高下颌,瞧着男人掀起唇角,说了今日回来后的第一句话:“嫂嫂……想逃去哪儿?”
听到这个陌生而熟悉,足足有四五年未曾听闻的称谓,冯玉贞如遭雷击。
“某方才所做,不合你意吗?”
男人居高临下,向塌上面白如纸的女子展露出了一个轻慢而凉薄的笑。
冯玉贞脑子里只剩了一件事,那就是——眼前的男人,绝不是她的丈夫。
至少,不是今生今世,约定同她共度余生的崔净空。
可是这人的脸、他的手,分明又是崔净空的模样。
她的空哥儿去哪儿了?
*
如同猛地坠落于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中,崔净空谨慎地站立于原地,只听到一点微乎其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缓缓走开,好似有一个人同他擦肩而过。
尚未做出反应,脚下骤然腾空,那团包裹全身的黑雾抽离出去,他躺着,眼前是暗昏昏的屋室。
“贞贞?”
他唤了一声,还当是回到了家中,方才只是做了一个怪异的梦境。可没人回应,他迅速发觉此处并非是家中。
这是哪儿?
一个时辰以前,他正好好地坐在衙门里当值。
崔净空从贵妃塌上撑起身子,眼睛朝窗外瞥去。此时日薄西山,窗外环着雅致的竹坞曲水,灿灿的夕阳倒映于粼粼水光中,他顿然记起,这分明是他从前在京师中的宅子。
他怎么会突然到了京城?此番是不慎中了谁的计策?他在这儿,那冯玉贞呢?也随他来了此地吗?
他思绪极快,想到不知安危的冯玉贞,立刻要动身去寻,脚挨到地面,一股深深的疲累却蓦地涌上来,几乎要淹没他的神智。
顾不上体察身体的异常,身子摇摆了两下,崔净空合目缓解过这阵不适,很快站稳。可没走出去两步,他警惕地停住,心下骇然,醒来这么久了,他竟然未察觉屋里还有一人!
还是位经年不见的故人。
弘慧的袈裟堆着层层褶皱,他这十年未免老得太快,面容枯槁,眼睛空洞洞的,眼下还挂着两道斑驳的血痕,显然是近些日子被挖的眼睛。
可说到底,这同他并无什么关系。
崔净空隔着几步之遥,冷声道:“弘慧,你为何在此地?”
弘慧的嘴唇却兀自哆嗦着,好似撞见什么毛骨悚然之事,叫他口舌打结,吐不出半个有用的字来。
不能徒然同他在这儿耗着。崔净空果断地绕过他,来到门前,他先是屈指敲门,想确认是不是专门有人看守。
“奴才在。”
不对,他好像并非是如预料中一般被劫持要挟了。
一种未知的茫然与不安在胸口震响,他推开门,外头果然只有一行奴仆,乖乖跪在回廊间,头都谦卑地点在地上。
“主子,您、您能站起来了!”为首的常福见屋里走出来了人,他抬起头,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便送上谄媚的吉祥话:“奴才便知晓主子您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
这人一副有福同享的模样,瞧着应当算他的亲信。可是他见人过目不忘 ,根本不记得这张脸。
崔净空环顾一周,这些面孔都生疏得很。他捏紧了拳,好似想用以抵抗扑面而来的荒诞,试探道:“李畴在哪儿?喊他过来伺候。”
“李畴……?”常福嘀咕了两声,垂头道:“主子,咱们府上应当没有这号人。”
不安逐渐砸实,他的心直直沉下去,嘴上却不动声色道:“田泰呢?”
他的眼珠里透出一股摄人的寒意,冰冷地刺在那个奴仆身上。常福却比他更为恐惧,额上冒汗,赔笑道:“这人奴才知晓,在柴房当伙夫有些年月了,奴才这就去叫。”
“慢着。”崔净空叫住了他。
常福大气都不敢喘,只听到他又问了一句怪异至极的话。
“夫人在哪儿?”
“夫人、夫人……”
他嘴里发苦,崔府上不要说夫人,连侍妾也没半个。整个朝野都知晓崔阁老虽是巨贪,唯独对女色向来兴致缺缺。倾国倾城的美人欲图爬上他的床榻,再绝色的姿容,最后也只能沦为他私狱中的一滩血水。
“主子,公主已于五年前安葬在皇陵了呀。”常福压低声音,把这个众人皆知的隐秘泄露了出来:“是主子您宽容大度,叫公主与他的情郎一同上路了。”
他跪在地上,说完这句话,却见身前人脚下趔趄,常福赶忙去扶,这人却自己站住,常福的领子却被一股大力猛地拽起,好似有腥气粘稠的雨,啪嗒啪嗒滴到他脸上。
这个今日早上还缠绵病榻,单薄得跟一具骨头架子似的男人,几乎把这个跪地的壮年奴仆膝盖都扯离了地面。
常福只看到一张煞白的、鬼气森森的脸,幽深的瞳孔紧缩,真如两把淌着血的锋锐的刀,要把他戳个对孔穿。愈是临近丧失理智,崔净空反倒表现地愈为镇静。
他的眉尾怪诞地跳动了一下,崔净空伸手,拍了拍快吓混过去的常福的脸。他笑了一声,低声道:“我问你田泰李畴,你隐瞒倒也无妨。我问夫人在哪儿,冯玉贞在何处,你还敢同我胡说八道?不若便把这条舌头割了,总归是没什么用处。”
“主子,奴才伺候您九年,从来没听说过冯玉贞这个名啊!”
常福尖着嗓子,裤|裆传来一阵腥臊味。崔净空听他这句辩解,神情更加可怖,一手已经死力掐在他脖颈处,常福两眼一翻,径直昏了过去。
关键时刻,弘慧伸手掐住他虎口,好在崔净空手臂使不上力气,如此总算留了常福一条命。
他听到这个权倾朝野、恣意妄为,几个时辰前将一碗燕窝倒在地上叫他吃的崔相剧烈地喘着粗气。
无论是儿时在寺庙或是如今于崔府中,他头一回听到崔净空话音里带了无助。
“她不在这儿,我得、我得去找她……”
左腕的血自指尖滑落,眼前一阵晕眩,他扶着门框,勉强站直,立马就要往外走。
弘慧却不由分说地拽住他,将他带回屋里,关上了门。崔净空身形晃荡,这具身体委实破败不堪,他再急切,还是只得一下跌坐在了地上。
弘慧合眼,他道:“施主,你此番为借尸还魂,此地应当同你的所熟知的天地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