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盛安一顿,面上的笑意淡了,说:“为什么不回宜州?”
“王妃娘娘知道我们骗他了,我没脸再去他跟前。”雀澜道,“再说,等找到了师父,我本来也该同师父一块儿走。”
他说得没有半点犹豫和留恋,祝盛安坐在桌边,袖中的手握紧了,片刻才说:“我母亲就算知道,也不会对你有看法的。”
雀澜笑了笑:“其实我不介意王妃娘娘怎么看我,反正将来的世子妃,另有别人来做。”
祝盛安的脸色霎时冷了下来。
雀澜又说:“不过殿下放心,我答应了要帮殿下铲除青莲教,说到做到。”
“我手底下能人无数,有你没你,没什么区别。”祝盛安冷冷道,“等找到了你师父,要走要留,随便你。”
他再没有吃饭的兴致,将筷子一搁:“我会叫刘叔再去找找那位买剑人。”
雀澜连忙说:“不必了,那剑太贵重,而且……”
“一百两银的东西,只比破铜烂铁好些罢了。不过你既然看中,我就寻来,当做还你替我挡刀的恩情。”祝盛安站起身,“你不必想着还钱。我的命,比这些金贵多了,这是你应得的。”
他大步出了饭厅。
被他说自己看中的剑是“破铜烂铁”,雀澜有些尴尬。而这刻薄的评价,也让他察觉到,世子殿下生气了。
他上一回这样出口伤人,还是他俩第一回见面,为了试探雀澜的底细。后来两人熟悉了,世子殿下再也没讲过令他难堪的话。
雀澜都快要忘了,祝盛安从来都不是个谦谦君子。
这一晚过去,祝盛安似是突然忙了起来,整日看不见人影。
往往早上雀澜醒时,另一边床已经空了,晚上他睡时,祝盛安还没回来。
要不是每日醒来,能看到另一边床上有躺过的褶皱,雀澜真要以为世子殿下接连数日夜不归宿。
这日,雀澜朦朦胧胧听见声响,努力睁开眼睛,看见了祝盛安坐在床边穿衣的背影。
窗外天都没亮,雀澜迷迷糊糊道:“殿下?怎么起这么早。”
祝盛安动作一顿,没有转头,轻声道:“要出一趟澹州,不起早些赶不上。”
雀澜支起身子,揉揉眼睛:“要我一同去么?”
“不用了。”祝盛安穿好靴子,站起身。
“是什么事呢?会不会有危险?”雀澜坐在床上,又问了一句。
站在床前的祝盛安顿了顿,回头看他。
这是这几日里,他们的第一次对视。
雀澜轻声道:“这个时候能让殿下出城的,是武泽?”
“嗯。”
“殿下不让他进城,自己却出去,难保不会有危险。我……”
“走罢。”祝盛安没让他说下去,兀自走出了内间。
从澹州府到丰春县,要走小半日,一行人凌晨出发,到达时也近中午了。
武泽已从两处漕运司收齐证据,连同宋奇、雀澜得来的证据,全部到了祝盛安手中。
就在丰春县的驿站里,祝盛安仔细看过了全部证据,而后吩咐:“拿笔墨来。”
雀澜知道他要写呈给陛下的密信了,不等其他亲兵反应,他连忙起身,去楼下找掌柜要来笔墨纸砚,再上楼时,宋奇已在楼梯口等着。
“少夫人,笔墨给我就好了。”宋奇接过他手中的东西。
雀澜将笔墨给了他,便想跟着他一道进屋,宋奇却伸出一手,虚虚拦住了他。
雀澜疑惑地看向他。
宋奇面色尴尬,没敢看他,硬着头皮说:“少夫人,殿下吩咐,请您在外稍候。”
雀澜一愣,看了一眼屋内。
里头坐满了精锐亲兵,众星拱月般围着世子殿下,等着他的吩咐。
但雀澜不属于他们中的一员。世子殿下的安排,原也不是什么闲杂人等都可以听的。
“……我知道了。”他道,“我在楼下等。”
雀澜下了楼,走出驿站,就在门口一侧寻了处石阶,坐下了。
丰春县虽是个小县城,但水路便利,驿站不远处的码头上人来人往,船夫们吆喝着,十分热闹。
但这些人来人往的热闹,同雀澜没有关系。
他眼睛看着那边码头,发了会儿呆,而后甩甩头,不去想这些乱七八糟,强迫自己专注一些。
殿下会如何安排,确保将这些证据和密信安全送到京城呢?
他们在漕运司调查,林知府肯定收到了消息,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暗地里阻拦。而林知府又是青莲教的粮篓子,青莲教不会轻易让他倒台,这一路进京一定不会顺利。
雀澜正想着,忽然,一个小竹球滴溜溜滚到了他脚边。
他愣了愣,伸手捡起这个竹球。
一名小童呼哧呼哧跑了过来,说:“哥哥,这是我的球。”
他长得胖乎乎的,跑得小脸红扑扑,雀澜不禁一笑:“还给你。”
小童刚接过球,不远处传来妇人的呼声:“铁柱,回家吃饭啰!”
铁柱立刻跑了过去,小手牵住妇人的手:“娘,今天中午吃什么?”
他欢快地提出要求:“我想吃五花肉!”
“天天吃五花肉,做梦呢你。”妇人道,“昨天的棒子骨还剩一截,煮个骨头汤喝吧。”
一大一小很快消失在街道转角。
雀澜收回目光,脑中想起了师父那张冷冰冰的脸。
他因为练的功法特殊,饭量很大,每每都央求出门的师父,说想吃肉。
罗无因虽然长了张俏脸,周身的气场却足能冻死人,小时候雀澜很怕他,只有馋得不得了了,才眼泪汪汪地抱着他的腿不放。
“吃肉吃肉,我还想吃肉呢。”罗无因拿剑鞘敲他的脑袋。
可是每次,他都会给雀澜带回肉来。有钱的时候就买鲜嫩的猪牛羊肉,没钱的时候就猎野物。
不知道师父现在在哪里,过得如何。
雀澜在石阶上坐着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宋奇才下楼来,请他上去用午饭。
屋里只剩了祝盛安一人,宋奇和其他数十名亲兵在楼下吃饭,武泽看来是已经出发了。
雀澜本不想问,可吃了几口饭,还是忍不住,说:“这一路上京定然困难重重,殿下可安排好了?”
“嗯。”祝盛安只字不提,“吃饭。”
看他如此疏远防备,雀澜抿了抿嘴,一肚子的话,只能憋住了。
申时正,祝盛安才动身回澹州府,再赶几个时辰的路,到澹州府该是深夜了。
马车走在乡间小路上,摇摇晃晃的,雀澜掀开帘子看了一眼窗外,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搭话:“天快黑了。殿下觉得青莲教会在何处设伏?”
祝盛安看了他一眼,好像不打算同他讲话。
这一眼让雀澜尴尬极了,硬着头皮,接着说:“好不容易等到你落单,青莲教岂会放过这次机会。”
“你知道,怎么还跟来。”祝盛安淡声道。
“跟人打架,我还是拿手的。”雀澜小声说。
“要是又像上回那样,是他们精心挑选的高手,你又要给我挡刀?”祝盛安意味不明地盯着他。
“总不能让殿下受伤。”雀澜说。
“为什么我就不能受伤?”
雀澜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才说:“因为你是世子殿下。”
祝盛安盯着他,冷冷嗤笑了一声,别过头:“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雀澜不再说话了。马车里一片沉默,车窗外偶尔吹来秋夜的凉风,林间的树叶被吹得沙沙作响。
忽然,林间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惊起一片飞鸟。
随即,侧边的山坡上冒出了一线人影,拉起弓就朝山下射。
宋奇大喊一声:“有埋伏!保护殿下!”
马车里,雀澜一脚踢翻了正中的方桌,用它挡住了车窗,而后将祝盛安推到角落,自己护在他身前。
“待会儿箭停了,他们就该冲下来了。那时我下去守住马车,殿下在车里不要下来。”雀澜道。
祝盛安看了一眼他护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面色复杂。
夜空中,乌云遮蔽了弯月。离开丰春县的官船沿河一路向东。
今夜子时,船就能走完这一段东西流向的河路,在祁州拐弯,进入宽敞平稳的通南大运河。
武泽在舱房的窗边,看着窗外乌沉沉的天空,下头乌黑望不见底的河水,心中忽生一阵不安。
他吩咐一名小兵:“出去看看船上有没有异样。”
“是!”小兵起身,打开舱房门,外头恰好迎面走过来一名船丁。
“敢问,这间房里住的官爷,是不是姓武?”船丁憨厚一笑,道,“我们船长有口信给武官爷。”
小兵没做声,回头看向武泽。
武泽盯着这船丁:“你找错人了。”
船丁笑了一声:“那就没找错。”
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上一翻,抽出了一把噌亮的匕首,一刀捅在了门口的小兵肚子上!
不等他拔出匕首,武泽已一脚踢到跟前,将他踹出了老远。
这名船丁狠狠撞在船舷边,随即爬起来,用力吹了一声哨子。
武泽暗道一声不好。
黑漆漆的船舷边,霎时冒出了一片乌泱泱的黑影,影影绰绰的像水鬼一样,一个个往船上翻。
“有刺客!”武泽大喊一声。
两边的舱房门砰的一声打开,伪装过的王府亲兵们一拥而出,朝船舷边的“水鬼”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