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姥爷见了他高兴的脸,他立马拿出放在腿边好久的新书包,是他专门托人给他买的奥特曼迪迦的书包,很漂亮。
可他这次不喜欢了,他迫不及待的说我要回家上学,他看见姥爷绽开的笑脸收了回去。
他有些害怕的闭嘴,姐姐在他耳边不断说着,你回家我给你买个更好看的书包,在姐姐的催促下,他仿佛涨了底气,坚定说着他要回家。
他信了他们的话,他开始不满足了,明明他以前想的是上不上学无所谓,哪怕只能勉强吃饱饭不冻着,只要他能留在姥姥姥爷身边,一辈子哪也不去。
可他现在看着四五个人就可以站满的泥瓦房,瘫痪在床的姥爷,还有围着炉火边自言自语的姥姥,他开始变得自私,他在打量以后,权衡利弊,他想继续上学,他开始考虑现实。
虽然姥姥姥爷那天很伤心很生气的骂了他许久,不打算放手,砸锅卖铁也会供他读书,可他知道初中熬过去了,高中呢,他万一要上大学呢……
他们已经很辛苦了,他还要拖累着他们多久,会不会跟他的一个小学同学的养父一样,靠捡破烂维护生活,他的舅舅又怎么会愿意养一个别人的孩子上高中大学……
他想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累,觉得越不能再拖累他们,他想过最难的日子,他反正被弃养的,舅舅再生气他拖累家里不养了姥姥姥爷,他们会被一起饿死吧……
他第一反应就是往悲观的方面想,他除了回家没看到任何希望,但是他没解释那么多,虽然他一个人想得会很多。
他们在寒心,他当时却觉得姥爷不通人情,他又不是不会回来,他们干嘛还要这么生气,他还不知道其中深意。
他只想着自己,他回家一定能有别人家孩子一样的玩具车,还有机器铅笔盒吧。
这么想,好像是两全其美的事,至少那时他天真的想着。
五年级的最后几天假期,爸妈以为他前途考虑,要把他带回去乡里最好的初中上学为理由,先去六年级适应一年。
他们无力阻拦。
钱仿佛就是骨气,贫穷的他们被轻易抽掉了筋骨,难以支撑起仅有的皮肉。
临走那天张希永远记得,坚强的姥爷无力的卧在阴暗狭小的房间,挥着瘦骨如柴的手,一副疲惫老态把他叫到床前,絮絮叨叨说了一堆。
姥爷很瘦,他身体已经很差了,但这时还是抽着烟,烟雾将他面目模糊,张希没看清他眼里的神情。
他只记得姥爷边咳嗽边梗涩的说着,“你要记得这里,我不能走路了,也瘫了六七年不中你什么用了,你回去我知道,想过得好一点对吧……你要记得,以后别忘了我们,要时不时抽空回来看看……”
他以为姥爷会像那天一样骂他,但没有,他在床上睡了六七年了,肢体萎缩严重,只剩下病黄的脸,他已经不能强势的阻拦很多事,大多时候他都已经无能为力了。
烟雾散了些,他看见了,姥爷靠在枕头上,抽烟的白雾里有眼睛的湿润和滑下的泪珠。
他当时就有种说不上的无力和心酸,可他又清楚的知道,他就算留下了,除了耗费难以挣取的钱,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这时他很不想走了,但想想,他要是心软留下,又能在这里耗费多久,最后苦苦挣扎,没钱的他们就算捡垃圾都抢不过别人,退路还是要服软,只有回爸妈的家。
也许回到那个比他们条件好太多的家,他们才会好过很多,他没有骨气,也不争气,他也自我厌弃,他属于贫穷中最垃圾的那一个。
连语文书里都会写着人在困难时会被贵人伸出援救之手,可他的人生不是小说,大多数人都不是,他只能看向现实,他还要为以后做打算。
没有多少人愿意一直活在当下,自我清醒又自甘堕落。
所以在那最后的几天里,他没有等到拯救与变故,没有等到爸妈的松口,他睡在姥姥家忽然就有种身不知在何处的边缘感,更多的羞愧与无颜面对。
他像是一个刚偷过粮食的老鼠,被抓住后绑在了柱子上,他无论在哪里都不安稳,他对二姥有深重的歉意,他没脸面对,没脸再像以前一样撒娇撒欢,不能再正视他们。
他背叛了这里,背叛了姥姥姥爷,还有他自己。
他也害怕面对爸妈,他不愿意回去了,可他还要逼着自己,他已经做了决定他不能丢脸,他百感交集,且茫然恐慌,久睡不眠。
他甚至还在幻想他们可以把钱都给姥爷他们,换种方式供他读书好像也一样。
但事实只有他想得好,他们想让他回家,并且回家后的生活才是地狱般的开始。
他不习惯,他以为他会。
事实来说人是有归属的动物,那些熟悉和根深蒂固的环境会给予我们安全感。
他认生,就像大黄刚到他家一样,好久好久才从摇尾乞怜到来去自如。
而事实是大黄能,他不能,他还是比不上它。
张希到了那个家,明明过去的一年里回了一两次,那时他觉得舒服自在,可真正住在那里后,他发现他又是在重复当初在县城里的一切。
包括那对兄弟,明明他没来之前各种对他好,等他真正来了,他们又开始排挤。
李娴最开始还能问他吃什么自己拿,笑脸看他,在发现他还是不爱说话,胆小敏感后,也变得越来越没耐心。
她后面逐渐又开始对他大吼大叫,再看见他偷偷地哭,她会更加变本加厉的厌恶,愤骂,像在看一个有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令她愤怒。
张宪也不跟他说话,他这个爸的样貌个头像是巨大移动的怪兽,李娴也在他眼里逐渐变得狰狞恐怖。
他发现这个家里的氛围很奇怪,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个带着面具生活的怪物,像被病毒侵袭,里面是血污肮脏与无数呼之欲出的尖锐刀子,外表还是微笑假面的脸。
他们连他这个血缘亲人都讨厌。
这里确切来说不像是一家人,像是一家仇人被迫绑在一起生活,互相看不顺眼,互相恨不得杀了对方,这就是这个家的常态与他生长的环境。
那时张希被惊吓,尖叫,恐惧,失神,吵闹,谩骂,摔砸声充斥。
他被折腾的常常头痛,会突然有莫名的伤感,侵袭进脑海与心脏,悲伤蔓延,每天都好像恍恍惚惚,他会在梦里哭醒,胆怯和无措遍布他的内心。
他很多时候是真的不舒服的从楼上走下去吃饭,可李娴会拿着筷子跟那对兄弟说说笑笑,然后在他苍白着脸的面前白眼他。
她会每次都会用冷嘲热讽阴阳怪调的语气说,或者有时看见他就拉下脸,猛地拍下手中的筷子,指着他的鼻子骂。
“张希,你说你整天装什么?你装的那个鬼样子跟谁看!天天就知道装病,看着就恶心,装模作样的德行,不想吃饭滚回去,这幅样子给我看的?”
“你哥你弟怎么就没事,天天就你有事!还有事没事躲在屋里哭,怎么我是给你委屈受了是吧!你哭给谁看呢!是不是想让左邻右舍都听到,故意说我不对你好了!想让他们都笑话我!我告诉你,张希,你要不想吃饭就给我上去,别在这碍我眼……”
于此种种的话,在他最难受,最想家,哪怕他生病白着脸的时候,李娴也毫不掩饰的指责,她从没停下来过。
每当他这个时候,会觉得很难堪,因为李娴不分任何场合都会说他,他会觉得很抱歉,很伤心……可他最终也只能无所适从。
他只是尚且不习惯这里的一切,可李娴只会大声骂他,越发看他不顺眼。
张宪高大长得黝黑又可怕,在他眼里他就是个巨人,少言少语,仅有的话只是每天在跟李娴争吵,或者低视着看他,他会偷偷的躲开。
兄弟俩这时已经是说谎高手了,但他俩从小一起长大,也会常常因为一点小事打起来,张希跟他们玩不到一块去,只会在旁边小心的坐着尽量不说话。
可他们还是说他是墙头草,因为两人会在争辩不下来的时候看见角落里的他,会问他这件事谁对谁错,这时他指了其中一个,下一刻两人就会和好如初一起指着他说墙头草。
关于种种他经历的太多,他压抑了太久太久也起了抗反精神,虽然很微弱,也许是这个年纪该有的怒气和委屈。
他不仅刚到了青春期,也真的压抑了很久无从发泄,他反抗的抬头大声说,“你们有病!”
他想兄弟俩会生气肯定会跟他也打起来,可是没有,他们只是愣了一下,立马发现了什么新奇又高兴的事情一样愉悦的跑下楼。
他能听见,他们很大的声音喊着,“妈!张希骂人!他对我们说脏话!他好没素质,他被教坏了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他没想到他们会跑去跟李娴说,几乎是同时他所有的反抗都没了底气,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寄人篱下的人,无论在哪都是,他始终徘徊于边缘。
他会被骂,这一家人说不定会把他驱逐。
矛盾是他们的常态,所以他没过多久就选择了住校,他想能躲避就躲避,能逃就逃,任何人任何事,至少六年级以后没人再欺负他了。
他开始了不那么异类的生活,他从不向别人提起他的家人他的处境,他很好的隐藏自己,所以他跟那些同学保持的很好,刚好不远不近的距离。
只是宿舍的生活很苦,冬天没有热水,二十个同学分一个宿舍住,他很陌生也很不习惯,并且很排斥,他在姥姥家时三四年级都已经单独分一个床睡了。
他只习惯熟悉的人睡,他与那两个亲兄弟都不习惯一起睡,一个被窝常常让他觉得别扭异常,不敢入睡,浑身不舒服,是莫名强烈的抵触情绪。
可是再多的苦和再平凡孤单的关系,只要能让他安稳的过下去,他都愿意忍耐的过去。
那一年虽然各种别扭情绪,陌生与茫然充斥心间,但他也在潜移默化中慢慢熟悉起来,可熟悉后他又开始想疯狂的逃窜,他想回家了。
虽然他住校很生疏,也见过半夜躲在被窝里哭的孩子,但他从不会想念那个几百米不到的爸妈家,而是很想念相隔十几公里外的姥姥家,那里有他熟悉的味道环境和人。
可能是他回去的太频繁,没有关乎那家人的想法,他每次都迫切的想要在放学的那刻起,就立刻见到姥姥,归心似箭,那思念从踏出校门横穿十里外潜入深院。
他迫不及待的回家推着姥爷给他买的自行车,赶在天黑前回家,他甚至连身上的书包都没放下,他不愿意在这里待上一分钟,他在这个家像是个过路人。
可他越想躲什么就越会遇见什么,所以他在推着自行车时又收获了张宪阴阳怪气的话。
那时他就知道了,他回家也有错,可他愿意将错就错,他还是想回家。
张希慌乱时喜欢岔开话题假装自己很忙,然后一笑了之,所以他假装查看自行车的车气,见张宪还在盯着他不罢休,他只憋出一句话。
“我想回家。”
至于为什么,因为想念,因为这个家里让人喘不过气,因为他一待在这里,就会感到无比的害怕与窒息。
他每个星期都会听见李娴与张宪的摔筷子吵架声,当着他的面,躲也不躲,他站在那里既尴尬又畏怯。
而李娴也像是故意说给他听一样,在他的碗旁边把桌子拍的砰砰作响,那两人会吵的面红耳赤,恨不得拿刀杀了对方。
实际上张希也是这么认为,他那时时常羡慕那兄弟俩,他们被双双送去了县城里读书,远离家,只有他留了下来,面对这些难忍的事。
事实上也是这样,他就好像一个工具人,不能有情绪不能有违背他们的动作和想法,在他们愤怒不满时,也必须当做垃圾桶,一直听他们灌输的垃圾话。
在他无数个夜晚想家而哭泣时,他也不敢哭出声,每次都是强逼着自己不哭出声,不能被发现就只能趁着他们都睡着时偷偷掉眼泪。
因为李娴看他哭,不管什么原因都会骂他没骨气,骂他脑子有病,骂他犯贱……几乎什么难听的话他都在她嘴里听到过,什么面目可憎的面容他也在她脸上看见过。
她骂人也是颠三倒四,有时上一刻还在骂他,下一刻就开始说自己命苦,有时又说她想杀了他爸,或者说也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