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的身体每况日下,这几年他总是生病,张希知道姥爷又住了院,他在陌生的学校放学后再次没人接,要独自面对车来车往的街道,小心靠边走路。
他勉强回忆昨天走过一遍的道路,从城关一小到人民医院,他要徒步四五公里去医院去看望姥爷,他已经不记得路线只能一个一个去问陌生人。
有人担心他太小走失在这里,想帮他给他爸妈打电话,他借口说爸妈都忙着,道歉又匆匆往前走,终于赶到时,他还没进病房都听见了两个人争吵。
姥爷知道他放学要过来,又看他们没人接,挂念了一上午。
他病的手都没力气拿起来,还是伸着瘦到皮包骨的手引起张宪李娴的注意,催着他们去找找希希,为什么都这个时候还没过来。
李娴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顺着问张宪一句,要不要出去找找看。
张宪看起来也不怎么喜欢他,皱着眉不耐烦说,“昨天晚上不是都带他走了一遍了,还记不住,他是猪?傻子都记得路,犯得着现事专门去找!”
张希心里一股气,他不站在原地听了,他要走进去,他想背后说人坏话被当面知道的感觉肯定不好受,他走了进去,原以为张宪会吃瘪。
可他阴阳怪气的说:“这不回来了,又不是傻子。”
他没看见他脸色有任何变化的脸色,他明白了他爸妈是真的不在乎他,所以他听了也装作没听见,在这个家里他擅长就是装聋作哑,好歹也是他尚且最能伪装自己的技能。
可是他坐在床边,看着姥爷瘦弱的身体,他病的抬不起的手,连自己翻身都困难,说话含含糊糊的喘着虚气,头发都白了大半,就躺在一个铁架病床上。
这里只躺了他一个人,没人跟他说说话,他唯一的惦念就是他,还反复的问他回来了没有,他的身体动不了,问着张宪李娴也没人搭理他。
李娴又因张宪刚才对她发火,两人在旁边大声吵架,李娴尖锐着声音拍床,张宪叉腰指着她脸骂,声音浑厚且一样刺耳。
张希慢慢坐在姥爷脚边的床边,忽然就潸然泪下。
他最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被李娴骂的多过分都没在她面前哭,学校也是,他喜欢一个人躲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原来他不是不会在别人面前哭,只是没触及心底那处最软的心弦,没看见他信任又贪恋的人。
他哭了,虽然努力压制,但还是抑制不住的呜声流泪,可压抑了这么久,他终于哭时,这时又不想让姥爷担心了,他怕他这个时候还要为他分心。
他想,姥爷肯定会很痛心的吧,他一定也会埋怨自己的无能为力吧,他不想哭了,会让姥爷难受。
所以他努力仰起头,擦干眼泪,可还是被姥爷发现了,他瘫痪多年再加上病痛,明明已经无法动弹,还是废力抬头看他,声音慌张的问他怎么哭了。
姥爷卧在病床上,没人帮他起来,他又动都不能再动,只能费力仰着头看他只哭不说话。
但他还是抖着手匆忙从怀里掏钱给他,嘴里因仰头说话都含糊不清,还是哄着他,把所有力气都用在手上,掏出身上皱巴巴的纸币递出去。
他知道他贪吃,爱吃各种小零食,所以他看张希哭第一反应就是拿钱给他买东西,他在费心哄着他。
张希也知道他不想让他不开心,他连别人送来的香蕉都没吃,留着要拿给他尝尝,他不吃姥爷还在一声一声的催着,生怕他在这里离开他受了委屈,他明明自己都已经病的起不来床。
这种感觉与认知更让张希崩溃,他越想越心酸,他痛哭的说不出来话来,还是摇头说他不想吃。
他只顾着发泄自己憋闷的情绪,徒留姥爷一人病床上干着急,却无力替他像小时候用粗糙的手擦一滴眼泪。
他到最后明明已经不想哭了,刚止住眼泪,张希李娴就在旁边笑边说着他没出息,只会哭,连到县城上学都怕,于是他还是止不住眼泪,他真没用。
他确实胆小认生,这些缺陷都是他理亏的理由,他无力反驳,他不开朗,不够优秀,胆子不大……大人们认为这些都是他生来的缺陷,所以不招人喜欢。
他们除了自己认为对的东西以外,一切外在都是错误。
张希尚未明辨是非,但潜意识告诉自己那是他的错,所以他那天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哭了很久很久,哭到姥爷也跟着无能为力的淌眼泪。
姥爷问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受委屈了,他听见爸妈的反驳说给他好吃好喝,对他很好,是他自己没出息怨不得别人说。
他最后什么也没说,他只想回家。
李娴其实知道他的意思,他不只是一次表现出来,她一直故意当做看不见,抱着手昂着下巴看他,他不敢说,说了会说他会骂他。
他被骂怕了,他真的不想再挨骂。
这次他们终于用不争气的目光看着他说,愿意回去就回去好了,反正孩子不止是一个。
别人也许听到这句话很伤心,可当时的他听到这句话,第一反应是开心,然后开始细细品味深处的抛弃与厌弃。
不管怎么样,他知道这是个很好的消息,他们同意回村上学,让他回家,回到他本该去的归处,而不是在这里做一个讨他们嫌,什么都不是的废物垃圾。
张希从前没觉得那些潜移默化的亲情,还有熟悉的家乡对他的影响有多深,直到他失去离去,才知深入骨髓的想念。
在村里他能撒欢的跑,在这里他连吃饭都要看他们的脸色而拿筷子。
谁都不想被欺负,他也怕被欺负,可他不敢说,因为他知道说了也没人帮他,她们都在笑他傻,他不想被人笑傻。
余下的日子他想试着融入他们,想好过一些,首先就要得到那对兄弟的认可。
可他们那时就已经在李娴的面前说一套背后做一套,他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变得越来越叛逆不听话,只有他在家还不敢多说话。
那他就变相成了听话的好孩子,好孩子就要说什么做什么,所以李娴只会抓着他问他们到底去哪了,他知道,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说了,因为不说她也会骂他,他不想看她脸色。
可李娴抓到他们顶多骂一顿,而他没想过自己,那两兄弟会更加排挤他,从此以后连他不会说谎也成他笨的理由。
因为他不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不喜欢打架抽烟喝酒,也许从他被弃养送走时就注定他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张希度过压抑又备受欺凌的半年,那对他来说度日如年,他每时每刻都想哭,可他哭不出来,除了想家想姥姥姥爷的时候,他会莫名哭到枕头湿润,再挨一顿没出息的骂。
他那时总会莫名其妙的就是想哭,难受,哪怕看见任何一个跟老家相似的东西,都想掉眼泪,他只能一个人躲在屋里哭,不能被发现,一被发现他都会挨骂。
他也不想被骂了,他太难受了,他难受到极点,有时候会哭到呼吸不过来,也没人搭理他,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干着急,跟自己生气。
顶多在屋里反复埋怨自己的没用无能和胆小,日复一日,他开始产生了自我厌弃,会经常心情低落,内心挣扎到痛苦不堪。
他躲在屋里,哭久了就会失控一样的止不住眼泪,他会崩溃,哭到头疼欲裂,越来越讨厌自己。
他把自己不断关在屋里,不断厌弃之下会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欲,望,他会抬起手扇自己巴掌,那会让自己好受点。
他也想亲近人,可妈妈对他没好脸,他不敢上前自取其辱。
世界上有很多胆小,卑微,怯懦,不爱言语且不为人重视的性格,这种人就好像注定没人喜欢,不被人注意,甚至被讨厌。
大人只喜欢那些让他们喜笑颜开,见人就会喊称呼,能拿得出手,争脸面,会说话,会聊天又聪明活泼的孩子。
长时间里张希渴望有人出现拯救他,就像电视剧或者小说里的人物,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好,哪怕只是个过路人,npc,帮他说一句话也行,可是没有。
从小到大都没有,他只是个卑微到连普通都算不上的人。
世上有太多经历苦难的人,会不断祈祷设想命运中有一个救世主出现,不论是谁,都希望他救救自己,拉他出深渊。
可人大多时候都是要一个人默默的挨过去,小说终究只是承载了人们想象的美好而已,他是站在人群中被随意淹没中的一个,连点波纹都没有留下。
普通人的世界里没有救世主,没有轰轰烈烈的青春和爱情,亦然没有顶尖而天赋异禀的成绩,无法成为被夸奖的对象,有的只有家庭带来的无数沉闷苦难。
普通人会因家庭的不幸而被掏空所有心神,光活下去就已是鼓足了所有勇气,像个丢魂的空人行走在世间,连做个普通人都费尽全力。
好在张希挨了过去,他回家了,他原以为会像平常一样,哪怕像四年级那样在班里是个空气,也会美好的度过小学期。
可有些东西一旦离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一样的人做一样的事同处一样的位置,走了就再也回不去从前。
他会听见老师带头的调侃,同学的笑意,故意问着他是不是被县里的排斥待不下去才回来,要不就是几个人围着起哄,说他自命不凡还想去县里生活。
他下意识的反驳几句,会发现他们越来越来劲,后面他就干脆当做没听见,尽管他讨厌别人的嘲弄。
那一年他的性格变了许多,变得越来越容易因为一点小事生气不满,会跟姥姥发生不少矛盾,也会跟姥爷吵架。
他的脾气越来越容易暴躁,因为他总是感觉到未知的烦闷,他像是长到这个年纪就开始无法控制脾气,尽管他事后总是后悔。
不过他还是对善意不抱有戒心,哪怕是同父异母的姐姐忽然的亲近,和那对兄弟的频繁示好。
他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认为对他好的人他一定会笑脸相迎,不计前嫌。
只是姥姥有时会不高兴,姥爷也会坐在藤椅上莫名其妙的吼他,他那时大概有了自己的想法,总固执的觉得姥姥姥爷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对他。
人不该有一时的对比,念叨一时的好就被完全蒙蔽了双眼,也不该好了伤疤忘了疼,他那时只会觉得他们变了,不那么喜欢他了,也还没有爸妈家的孩子对他好了。
可他忘了以前,还没上学的时候家里连辆自行车都没有,下雪天只能徒步的时候,姥爷天还没亮就起床,徒步十几公里去给他买他想要的书包,去攒钱买他说了几次好看的衣服穿。
忘了冬天下雪时他要零食吃不给就耍赖哭时,姥爷心疼的抱着他哄着去小卖铺,要啥买啥,年年过节给他买小玩意玩,忘了小时候姥姥做饭都要抱着缠人的他。
忘了他生病发烧的时候日夜守着他,瞻前顾后不睡觉的二老,忘了大一点姥爷骑着破自行车把他走哪带哪舍不得放下,忘了二姥操劳一辈子所有爱都给了他,也忘了每次好吃的东西留到坏了烂了也舍不得自己吃,非要拿着留给他。
姥姥姥爷连每次去街上看见学生用具时,就会想着掏出塑料袋包着的皱旧纸钱,满心欢喜惦记着他,要开学了要升年纪了要给他买新的了。
可他不懂,身在福中不知福,他对爱了他一辈子的人发火,吵闹,他把所有的伤害都给了他最爱也最爱他的人,次次不改次次后悔,他活该。
他只看到了眼前的一时好意,他傻,他笨,他不懂人心,所以他活该后来受苦受罪。
一切都是自作自受。
他又被爸妈接去过年,第一次收到了礼物,玩具车,他喜欢的抱在怀里想带回家给姥姥看看,可路上姐姐一直在他耳边游说着蛊惑着,让他回家立马去说,他要回爸妈家上学。
她说会给他什么好东西,更好的生活条件,更好的学习教育,你难道以后就这样长大了也让人看不起。
她说,你也不想看见你姥姥姥爷现在的条件还要负担一个人,你要上学只能回家,不然他们现在这样以后也养不起你,你想以后不上学一个人窝在这里一辈子吗……
他在思考,他能听得进去。
他嘴里嚼着巧克力,那是他吃过最喜欢吃的东西,微微有些甜意,却又被她塞过来的糖豆塞满了嘴,等吃完糖豆后,他再吃喜欢的巧克力发现远不如意。
原来吃过更甜的东西,才会觉得原来嘴里微微的甜意发苦。
他回去说了,他不会看人脸色,他一向听话,不能分辨那话说了到底会带来什么。
毕竟姐姐说,只要你说了,姥爷肯定会立马让你回家,你又不是不不回来看他们,他们会很高兴的,他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