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某屋内,冬至松正卧在床上。他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精神萎靡不振。
冬梅推开门走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来到床头,对着药碗轻轻吹了吹,然后对冬至松轻声细语道:
“爹,起来喝药了。”
冬至松看了她一眼,然后有气无力地抬起头,用胳膊努力将身子撑起,脸上露出痛苦之色,似有千斤重物压在身上。冬梅见状,伸手扶着父亲坐起来,将药碗递给他。
冬至松服下了药,坐在那里喘着气,看着冬梅起身将碗收走,缓缓地说:“还是自己养大闺女好啊。要是没有你,爹一个人在这里死掉,也没人知道吧。”
冬梅擦过手,回到父亲身边,坐下来,对他说:“您又乱说什么了,我不是在这嘛。您好好休息几天,就好了,别胡思乱想啦。”
“唉~爹受林家一世恩惠,只想要尽自己的本分,没什么能留给你的东西。爹走了,唯一的不放心的就是你啊。”
“爹,咱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行吗?您还不到五十,没到说这话的岁数呢。”
“不是爹想,爹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有些话啊还是提前说了好,免得来不及。冬梅,爹知道你喜欢少爷。可主仆有别,就算你想嫁给他,顶多也只能做个妾室……”
“爹!您在说什么呢?什么嫁给他……我根本没、没想过那种事情!”
父亲说得如此直白,令冬梅羞得面红耳赤。但冬至松却没有在乎女儿的情绪,仍然自顾自地说:“妾室也没关系,少爷心善,肯定不会辜负你。只是将来,那正妻要是和你争起来,你心思单纯,免不了遭人家陷害。”
冬梅觉得父亲越说越离谱,赶紧打断他说:“好啦好啦,我看您是烧糊涂了,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冬梅也不想听父亲继续说下去,便扶着他躺好,给他盖上了被子。
冬至松一躺下,也觉得全身袭来一阵疲惫感,于是没有拒绝,安静地闭上眼。
“是有些累了……累了啊……”
他重复念叨着,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慢慢睡了过去。
冬梅熄灭油灯,走出门外。门口阶梯旁,仍有两盏灯亮着。其中一盏灯旁边,林景皓正站在那里看着她。冬梅吓了一跳:“景皓哥?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啊,怎么了?你脚上还有伤,为何出来了?”
冬梅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他刚来,没有听到屋里的对话。
“我爹今天下午忽然发起了烧,我便赶来,请郎中给他看了看。”
“冬叔病了?现在如何?”
“还行,烧退了,刚喝完药,正睡着呢。”
林景皓点点头:“那就好。不过你有伤,行动不便,还是应该多休息。这种事情,交给其他丫鬟就好。”
冬梅笑了起来:“瞧你说的,我不过是脚上划了一道,又不是瘸了,哪来的行动不便?”
林景皓愣了愣,随后恍然大悟般,也不好意思地笑着。
可紧接着,却听冬梅“啊——”地一声,朝后跌去。林景皓连忙上前扶住她说:“你看,果然还是有问题吧?”
“不是,这次是我下台阶不小心扭到……”
方才她往前走了一步,一不小心踏空,正好拉到伤口处,钻心地疼。
林景皓听冬梅说完,盯着怀里的她看了看,随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笑什么啊!觉得我很傻嘛……”冬梅有些尴尬,虽然刚才那一下确实有点蠢。
“没有。”林景皓矢口否认。
冬梅被林景皓揽住,她一手扶着林景皓的肩膀,一手提住自己刚扭到的左脚,脚上还有阵阵疼痛传来。
这姿势让冬梅感到有些窘迫,可林景皓似乎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景、景皓哥,我的脚……”
林景皓立刻搀着她慢慢坐在台阶上,问:“怎样?很疼吗?”
“还好,就是伤口拉了一下。哎?你……”
林景皓还没等她说完,直接提起她受伤的左脚,将她的鞋袜脱下,开始拆纱布。
“等等,景皓哥,我没事的,你不用……”
“不行,若是伤口撕裂了,就要重新敷药,否则可能会发炎。”
林景皓执意拆她脚上的纱布,她觉得很难为情。这一片都是下人们住的房间,待会儿被其他经过的人看到了,该如何是好?
林景皓没有管那些,只是将纱布拆开,看了看伤口,说:“还好没有撕裂,不过既然拆开了,干脆换一次药。你等一下,我去你房间拿。”
说完,林景皓直接起身,去了隔壁的房间。冬梅看着他进入房间,心中五味杂陈,又想起了刚刚父亲对她说的话。
她和他从小就在一起了,他是她的主人,是她一直在守护的人。他总是对她那么温柔体贴,从小就是。
她一直喜欢着林景皓,却从不敢奢求什么。作为一介侍女,她得到的已足够多。
想至此时,冬梅看到侍女明夏从不远处走过来。明夏见她光着一只脚,上面还残留着伤口和绷带,忙跑过来问:
“呀?冬梅,你的脚怎么了?”
“没、没事,昨天受伤了而已。”
“啊?受伤了吗?受伤就回去躺着呗,为啥坐在这里?噢我想起来了,你爹今天病了吧?他老人家现在怎么样?不要紧吧?”
冬梅摇摇头,勉强对她笑了笑:“不要紧,已经休息了。你不是应该去吃饭了吗?快去吧,去晚就没了。”
冬梅想赶紧支走她,不然待会儿林景皓找到了药,出来会很尴尬。
明夏奇怪地看着她:“你的脚……真的不要紧吗?”
“不要紧不要紧,你快去吧。”
“那我给你带些吃的来?”
“不用不用,我晚些时候再另吃,你快去吧。”
“噢,那我先走……咦?冬梅,你的房间怎么突然灯亮了?有贼?”
刚才屋里的林景皓刚把灯点着,正好被明夏看到了。
“啊,不,不是贼,是……那个……”
明夏似乎并没有在听她讲话,对她“嘘——”了一声,随后蹑手蹑脚走向她的房间。冬梅想去阻止她,但自己无法起身,急得羞红了脸。
明夏刚走到门口,门便开了。林景皓拿着药与纱布走出来,见明夏站在门口,便奇怪道:“明夏?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夏一看竟然是林景皓,瞪大了眼;然后她还看了看他手上拿着的东西,再看向冬梅,眼睛又放大了一圈。
“噢!!!少爷,你……你难道又要……”
“我又要?”林景皓完全没懂她的意思。
“啊!我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有点……啊!没事没事,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说着,转身就跑。林景皓一头雾水,走到冬梅身边问:“她到底以为我们要做什么啊?”
“……不知道。”
林景皓挠了挠头,想不明白,于是也没多想:“算了,不管她。”
他坐在她旁边,抬起她的左脚,又为她敷起了药,一边敷还一边说:“夏天到了,这膏药没几天就会坏掉,不如赶快用完。”
冬梅静静地看着他为自己处理伤口,看着他清秀的脸上挂了几滴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热的。
那一瞬间,她忽然很讨厌自己婢女的身份。
明明是最熟悉的人,在这种时刻,却仍然止不住对他心动。
她抬起头,望着天空。今夜没有月亮,只有零零散散的几道星光点缀在夜幕上。
“景皓哥,今天的星星好少。”
“嗯?”林景皓抬起头看了看她,见她一脸认真地望着夜空,笑了笑。
“景皓哥,你说过,夏天夜里星星会变多的。可是我总觉得夏天星星反而变少了啊?”
林景皓为她包扎好伤口,又拿起一旁白色的鞋袜。
“哎!这个我自己来吧!”冬梅涨红着脸,抢过他手上的鞋袜,穿了起来。林景皓没有坚持,将剩余的药和纱布放置在一旁,舒了口气,然后抬头看着星空。
“今天天气那么阴沉,星星当然少了啊。”
“对哦,忘记了。”冬梅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
“不过,我有对你说过这个吗?”
冬梅穿好了鞋,拍了拍裙摆,换了个坐姿。然后,对林景皓说:
“景皓哥,你以前给我讲过很多很多星星的故事,你忘了吗?”
“……那么久的事情,你还记得啊?”
林景皓微微有些吃惊,因为她说的,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那天,八岁的林景皓带着五岁的冬梅,偷偷跑到城外小湖里抓蝌蚪。他们一直玩到深夜,直到已经完全看不清湖里的东西。后来林景皓不敢回家,就带着冬梅躲到山坡上。两个孩子躺在那里数星星,一数就是一整晚。
那夜的月亮是一道弯弯的细牙,山坡上弥漫着花草的清香。林景皓给她讲了很多很多故事,都是他从书上读到的故事。十多年过去了,很多故事内容她已经记不清了,但她仍然清晰地记得那个夜晚,记得那片璀璨明亮的星空。
“怎么会忘嘛,我记得那天你去抓蝌蚪,在湖里划伤了腿都不知道,还说那是蝌蚪的血。蝌蚪哪会有红色的血嘛!”
林景皓开怀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说:“可我没骗你啊,我当时真的以为那是蝌蚪的血。”
两人坐在台阶上,回忆起儿时的过往。自那之后,林景皓被关过禁闭,然后又被父亲派人严密监视着。很多年里,他没有机会再像那天一样,跑出去疯玩。后来,冬梅也曾缠着他讲星星,只是林家院里灯火通明,星光黯淡得很,没有了那样的氛围。再后来,两人都长大了,儿时那些天真烂漫的记忆,便渐渐远去。
两人一边笑着,一边看向对方。对视那一瞬间,冬梅又慌忙闪开了视线,别过头,看起了院中轻轻跳跃着的灯火。
“景皓哥,今天……老爷和你说了什么?没有骂你吧?”
林景皓摇了摇头:“那倒没有,只说了些关于魔教的事情。”
“魔教?”冬梅惊呼,“对了,那个魔教不是打算对林家动手吗?我们要怎么办?”
林景皓将白天他们商讨的事情对她简单说了一遍。说到打算前去苏州沈家时,冬梅立刻说:
“那我们明天就赶快去呗?”
“明天?不用不用,我爹说了,此事并不紧急,待你伤好后再去不迟。”
“当然急啦!我的脚没什么事情,要是晚一天去,魔教的人杀过来怎么办?而且景皓哥你说过,沈家老爷医术十分高明。我想,是不是应该请他帮我爹看一看?虽然人家未必愿意来,但至少要问一问嘛。我爹最近总是生病……”
林景皓看着她,疑虑道:“真的……没问题?”
冬梅立刻站了起来,一跳一跳走下台阶,说:
“你看,你看,完全没事啊,你看,啊!——”
她跳着跳着,突然表情痛苦地弯下腰。
“啊?怎么样了?”
林景皓也赶紧起身察看她的情况,不料她却突然笑了起来:
“嘻嘻,骗你的啦。我真的没事啊。景皓哥,我们明天就启程吧?”
林景皓十分无奈,只好说:”好吧,好吧,就依你。早些休息,莫要睡懒觉了。“
”我哪里睡过懒觉嘛,不都是我去叫你起床的……“
冬梅说话之时,林景皓已经朝她摆了摆手,沿着院中小路离开了。冬梅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