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都城。
积累了几日的瑞雪,精巧地点缀着繁华的古城。
江欢驻足于朱雀门前,久久凝望着这片承载了她二十几年全部怨憎与牵念的土地,“我曾以至亲性命起誓,此生永不入都城。”
故而,十年远行,足迹遍布四海,独独再未踏入都城半步。
事到如今,至亲已死,此生再不必对任何人守诺了。
谢珩暗自上前,默默与她并肩站立。
他转头,无声注视着此生挚爱。
女郎微仰着头,目视前方,浓墨般的黑夜堆叠在高耸入云的昭明宫上空,与浮华的都城夜光一起,在她骄傲而清寂的侧颜交迭出倾炫心魂的旖丽色彩。
御道两边灯火通明,火树银花,她微微笑着,置身于喜迎上元的氛围之中,而四下游人如织,却唯她一人,连背影都如此萧索。
谢珩知道,她一定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
皇后尸骨未寒,太子尚囚于宗正寺,明明真相未明,却早已有人暗自为他们的生死盖棺定论,不会再有人说起那夜昭明宫里的血流成河。
这就是权力,士族门阀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力,吞噬了他整整十年,如今又要来吞噬她的权力……
谢珩不断下坠的心,熊熊燃烧着,生出一个他明知不可为却忍不住想要尝试的念头,若她不是弋阳郡主,他不是谢家七郎,他们能否拥有平凡而宁静的生活……
然而下一刻,江欢翻身上马的动作彻底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女郎眉宇间神采飞扬,净是不可一世之色。
谢珩却眉心愈发蹙紧,他还算了解江欢。
一般来说,她露出这般神色,就意味着有人要倒霉了……
江欢在都城锦绣成堆的浮光掠影间回望着谢珩,笑容绚烂却暗含讽刺,“敢不敢与本郡主一起,去看点不一样的烟火!”
不一样的烟火是什么样的烟火,谢珩并不想知道。
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她,在万千种可能里,只选择了一种不顾一切地陪她疯的可能。
江欢将他拉上马,双腿轻拍马腹,素手握缰,“驾”地一声厉喝。马儿纵身一跃,跨上皇城御道。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因为除了皇帝,与皇帝特许的公卿大臣,无人敢在御道上行走,更别说纵马了……
但是裂土封疆的弋阳郡主却可以。
赤枭不愧是纯种的汗血宝马,更是汗血宝马中难得一见的千里马,一骑绝尘而去,匆匆赶到的中军连飞尘都没能赶上。
“何人如此大胆,敢在御道纵马?”
散落在城中各处巡防的守卫慌乱地执钺奔走阻拦,喜气洋洋的氛围骤然被惊慌渲染。
然而,还未等金甲卫士走近,便被她一声训斥阻停:“放肆,吾乃弋阳郡主江欢,还不速速退下!”
女郎刻意用内力将声音如涟漪般层层传荡开。
“弋阳郡主”四个字,简直如雷贯耳。
人群中的各大世家皇族,听见她的声音,面上或多或少都浮现出古怪之色。
更有甚者,直接带上痛苦面具,“她怎么回来了?”
江欢一番肆意张狂的御街行,成功惊起无数鸥鹭,只是不知今夜又会有多少辗转难眠之人……
首当其冲的便是太陵江氏,江氏祖宅果然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消息。
“啪!”瓷器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入城了?”
家将江弘如实回禀,却是对着另一个方向:“六娘子纵马御街行,如今还在秦淮河上泛舟看灯,已然是惊动了整个都城。眼下各大世家皆已收到她归来的消息,恐怕很难轻易对她下手了。”
江清怒不可遏,“你们那么多人,为何没能在城外杀死她,废物,都是废物……”
随即,又是“噼里啪啦”的一番摔砸……
宗主江亮端坐高位,他固然恼恨,但还算镇定,“二郎,你冷静些!”
“我没法冷静,她一回来,我的噩梦便会重现,届时整个都城都会记起我是如何被逼无奈与贱民成婚,如何被逼无奈与庶族生下子嗣……”
“对了,阿兄,还有你,别以为你就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江禳尘死了,她是怎么死的,你最清楚。江欢十年不曾入京,偏偏江禳尘一死,她就拼死拼活地赶回都城,不是复仇还能是为了什么?”
“哈哈哈,阿兄,江欢就是条不知礼数的疯狗,她是不会放过你的。”
江亮面色青了又白,怒道:“蠢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整日里只顾念着你那点颜面,你就不能为整个江氏想想?”
殊不知,这话直接戳到了江清的伤疤处,他暴跳如雷,“我没为江氏想?我怎么没为江氏想,我若不是为了江氏,当年怎么会娶那贱妇入门,还生下江欢这个天煞孤星来克我。”
江亮心中别有顾虑,他不愿与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争辩那些毫无意义的往事。
他“嚯”地起身,“来人,将二郎君关入家庙,让他对着祖宗牌位好好学学江氏家规,等他什么时候不再胡言乱语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
话音一落,便有几个江氏部曲上前,一左一右,将凄厉哭喊的江清,堵了嘴拖下去。
家将江弘面不改色,依旧垂首恭立于侧。
与癫狂无状的江二郎比起来,江亮这个宗主在他们眼里显然要英明神武千百倍,是整个太陵江氏的主心骨。
“阿塬何在。”
江弘恭敬地答:“禀宗主,江都尉尚在白河郡。”
江亮叹息:“我早该想到的,江欢此人多智近妖,阿塬又岂是她的对手?传令召他速归,我另有要事吩咐。”
隔了一会,他又道:“另则,传令义庄,不论是谁,擅闯者格杀勿论,即便杀不了江欢,砍她一条胳膊,我也必定重重有赏。”
“是。”江弘领命而去。
江亮负手站立。
风吹起他身后沉甸甸的帏幔,隐约可见一条不见尽头的长廊。
太陵江氏如同这座古旧的宅邸,历经了百年的盛衰荣辱风风雨雨才走到如今,断断不能毁在江欢这条疯狗的手上。
没过多久,押送江清的部曲去而复返,同行的还有面容惊骇,行色匆匆的江弘。
“宗主大事不好了,家庙起火了……”
“什么?”江亮一怔,没怎么听明白。
然而下一刻,不用江弘复述,他便亲眼见证了此言何意。只见数之不尽的火树银花在他头顶上空炸开,陨星一般的流火直直坠入江氏祖宅中。
古旧的腐木根本经不起火苗的撩拨,很快便四处烧了起来。
秦淮河畔,百舸争流,争奇斗艳。
就在方才,刚回都城的弋阳郡主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掷千金,包下了其中最豪华富丽的一艘画舫。
画舫上,年轻俊美的伶人跪坐在船尾,弹奏着一曲曲清丽婉转的神弦歌: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呜咽箫声响起,歌女多情的声音,如痴如诉地吟唱着人神苦恋而不得的曲折深情。
歌里的清溪神女到最后也没有找到对她情根深种的檀郎。
江欢四仰八叉地躺在甲板上,仰面望着疏冷星海中苍凉的月色,盛满美酒的酒觞缓缓靠近她薄红的唇。
其实神女孤身一人也挺好,她哪里晓得人心思变,世道素来凉薄……
宁可相信永恒的利益纠葛,也绝不能信什么深情不负、忠贞不渝的鬼话。
女郎讽笑一声,余光一扫,瞥见端端正正坐在案前的谢珩。
他不愧是诗酒风流的陈郡谢氏教养出来的芝兰玉树,一颦一笑尽态极妍,即便只是简单坐着也可入诗入画。
“坐那么远做什么,你……过来,”江欢十分看不惯一般,直起身来一把抓住男子整齐干净的衣襟,用力往身前一拉,“说好带你看不一样的烟火,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此时,画舫正好驶过太陵江氏祖宅所在的渡头。
谢珩被推倒在垫着软毡的甲板,与江欢滚在一处。
他眉眼一抬,正好望进女郎薄酒微醺而泛红的脸庞,眉眼如画,笑意珊然。谢珩脑中一阵轰鸣,仿佛一只被死死套入陷阱的白狐,再无脱身的可能……
“岁岁……”他的声音被雷鸣般的巨响覆盖。
谢珩看见无数流火从四面八方冲上云霄,几乎是瞄准了同一位置轰然炸开。漆黑一团的夜空此刻充当幕布,无数星子四散……
那是……江氏祖宅?
江氏素来霸道,巧取豪夺占据了不少土地,江氏祖宅占地数顷,自来有庶族贱民不得靠近的规矩,因此得以独居一方。
如今一旦走水,连个帮忙救火的热心邻居都没有。
秦淮两岸真就隔岸观火的观众一片混乱。
江欢怪笑着从谢珩身上翻身而下,遥遥举杯,冲着火光冲天的江氏,满饮一杯,又斟满,撒向秦淮河平静的水面……
画舫一路顺流而下,缓缓驶向城中最大的风月场所‘偎红倚翠’楼。
“热闹看够,本郡主也乏了!”江欢说着伸手揽住谢珩腰身,纵身一跃,从甲板上跳下。
在河岸上众人的惊呼声中,飞身掠入‘偎红倚翠’楼。
众人直道,这弋阳郡主果然如传闻中一般,荒唐不堪,当街与男子搂搂抱抱也就算了,竟还与之流连于青楼楚馆。
简直荒淫无耻。
‘偎红倚翠’楼中,众人想象中的荒淫画面并没有出现。
江欢轻车熟路地迳自走向暗道,避开了所有令人脸红耳热的场面。
谢珩紧随其后。
转眼,到了顶层房间。
身穿黑色劲装的美艳女子在此等候多时了,“郡主,一切已就绪,但只有半个时辰。”
江欢点头示意,从黑衣女子手中取过黑色斗篷,遮住全身,清冷的眸中,哪还有半分醉意。
谢珩意识到她要走,心中一凛,一把抓住了她,“你要去哪?”
她才一把火烧了江氏,他实在不放心……
枫与神情微讶地看了一眼拉着她家郡主衣袖的美貌郎君。
之前,盛戎与她传信时讨论过此事,彼时她还不肯信,没想到江欢这厮竟真的还能有如此桃花。
纵然与之年纪不相上下,但她心中还是十分感慨,陡生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江欢头疼,怎么把这块牛皮糖给忘了,只是她要去的地方是他绝对不能同去,也绝对不能由着他偷偷跟去的。
女郎眼风一扫,枫与虽然很想看戏,但还是乖乖退下了。
屋中便只剩两人。
“谢珩。”
女郎轻轻开口,青年只是抿着双唇,反正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一定要跟她在一起。
而她心知自己没时间也没精力慢慢打发他。
江欢不禁叹息,伸手握住他下颔,谢珩顺从低头。
熟料下一刻,女郎竟然狠狠吻了上去,尖利的贝齿迅速咬开他紧合的双唇,软舌长驱直入。
她真的赶时间。
出身矜贵的谢氏子,何曾被人如此亵玩。青年顿时气血上涌,俊颜呈现出滴血一般的红色。
他只是愣怔了一瞬便双眼迷眩,紧接着便激切地回应起来。
天地可鉴,就算重来千千万万次,他都无法拒绝江欢的吻。
只是两个人都不是很熟练,分开后都在各自的唇舌间尝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阿欢,”谢珩粗重的喘息伴随着低哑的声线回荡在她耳边。
江欢垫脚,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唤我岁岁,秦淮河上,星月之下,你不是唤得很好么?哥哥。”
谢珩心尖巨震,脑中一片空白,原来那时,她听到了。
江欢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游历天下的时候学过唇语,她抬头胡乱地去亲他的嘴角。
谢珩亦小心翼翼地捧住她的脸,再度吻上来。
两人的领悟能力势均力敌,再次交战,却犹如涓涓细流,温润无声,再不会磕碰流血。
谢珩含泪去交缠对方柔软的舌尖,喉中发出一声声哽咽的“岁岁……”
显然十足地沉浸其中。
但江欢并不是。
意乱情迷之余,女郎红着脸狠狠推开他,将青年推到墙上,按住。
水润含情的双眸蛊惑地注视着他,“哥哥,你不是说心悦于我的吗?”
“答应我,你就在此处等我回来,可好?”
【作者题外话】:备注:
1、关于文中的火树银花。根据百度,烟花的起源最早是在唐朝。火药在春秋时期就已经用于民间了。因为设定是架空,所以很多细节会跟着脑洞走,不会严格比照史实来,比如此处的火树银花,我的思路是:东晋玄学纵横,炼药的“神仙”辣么多,炸膛的肯定不在少数,鞭炮不就来了吗,设定里女主仗剑漫游,一路上肯定见识过很多劳动人民智慧的成果,保不齐有个聪明伶俐又不愿意张扬的好人民先一步发明出这种在天上炸火星的东西就被女主学来了呀……
2、不管在哪里,随便放火,牢底坐穿。小说虚构,切勿模仿。提示:根据我国刑法第114条的规定放火方法进行破坏,危害公共安全,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第115条规定放火致人重伤、死亡或者使公私财产遭受重大损失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者死刑。(也是在百度上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