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元年,天下大乱,先帝依靠世家衣冠南渡,才得以苟全性命。
却因此使得皇权被士族所辖治。
无奈之下,不得不起用庶族兵卒,企图打破困局。
为了提高庶族地位,他不惜违背士庶不得联姻的祖制,将庶民统领顾风长女赐婚给世家太陵江氏之子为妻。
对于南凉州的庶族们来说,这桩婚事既是安抚,也是拉拢。
对于都城众世家来说,比起军权、土地、爵位,牺牲区区一个世家子是他们能想到的最划算的买卖了。
只可惜,先帝到死都没能给萎靡不振的皇权寻到生路。
而江欢作为庶族、士族、皇族三方共同促成的联姻产物,比她生父母破碎不幸的婚姻,似乎更为稳定,是平衡权力的绝佳选择。
江欢知道,若非被逼至绝境,江亮也不想冒着打破平衡的风险动她。
他一定是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好事”,才如此心虚,甚至畏惧得从南凉州开始就不断地行刺她。
可只要她还在这个郡主的位置上一日,江氏便不敢明目张胆下海捕公文捉拿她。
因此,江西塬与江氏其他人,是真的拿着画像一点点在搜查。
在十几个分别位于不同地方的泼皮无赖,以见过江欢为由,主动找上当地的江氏部曲提供线索,索取赏银时,江西塬终于觉得不对劲了。
这些人说话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在白河郡,一会儿说在奚蓝山。最荒唐的那个,为了多得赏银,带着他们一路寻到几百里开外的青县。
江西塬铁青着脸,将他们一一聚集起来,严刑拷打之下,才得知前因后果。
想也不用想,定是江欢那个贱人的诡计。
江西塬怒不可遏,“江欢……”
她这是拿他当猴儿耍。
可恶至极。
“传我令,从白河郡至都城,若有江欢踪迹,不论真假,格杀勿论,拎着她的头颅,先来见我……”
然而此时,江欢早已到了陪都西州城,距离都城已不足十里。
西州城。
半月前,江欢在关外时,便已收到“太子谋逆,以巫蛊之术刺王杀驾,皇后自尽谢罪”的消息。
听说,都城闭门十日,东宫属官当庭斩杀大半,血流成河。
如今,尚不知城内情况如何,她得先来西州城见一位老朋友。
夜色茫茫,女郎孤身一人穿行在僻静的街巷中。
不久,一个黑影从路边暗处现身,“属下盛戎,拜见郡主。”
江欢脚步一顿,负手回身,“东宫如何了?”
“太子殿下如今被幽禁于宗正寺内,东宫上下三百口人,均已赐死。皇后殿下……”
盛戎面露不忍,却还是如实相告,“皇后殿下的……梓宫,如今安放在都城郊外的义庄……”
阴影里,女郎挺直的背蓦地一颤,指骨捏得“咯咯”作响,“皇后,如何薨的?”
“大长秋呈报给宗正寺的说法是,皇后谋逆自知事败,服毒自尽。但枫与曾偷偷前往乱葬岗瞧过,皇后确实身中剧毒,但真正的死因是绳索缠颈,窒息而死。”
“乱葬岗?”
盛戎心中默默叹息,其实“梓宫”只是他还算委婉的说法。
“皇后死后,被草席裹身,扔进了乱葬岗。但江家赶在我们之前,抢走了皇后尸身,欲以此为引,诱杀郡主,便薄棺一副,草草放在义庄……”
清寒的月色破云而出,一片死寂中,女郎头也不回地抱剑而去。
“如今义庄内外埋伏着五百江家暗卫,全是一等一的高手,围得如铁桶一般,就等着将你剥皮抽筋,这样你也还要去吗?”
盛戎面色忧虑,生怕江欢就这么闯了进去。
他这条命是江欢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实在不愿意看她卷入泥潭。
回应他的是女郎幽幽的一句叹:“盛戎,如今前朝后宫局势骤变,这次死的是我姑母,下一个说不准就轮到谁了,这样你还是不愿意踏入都城一步吗?”
她一句话也不多说,盛戎一怔,已明白言外之意。
他虽受命于江欢,却抵死不入都城,转而在西州城设立暗桩,五年来自始至终与都城遥遥相对……
只为换得那九重宫阙中的一人一个心安罢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与江欢何其相似。
江欢没走两步就停下了。
只因不远处的树后,传来一阵细密的响动。
“何人?”女郎抽剑横空一斩,直接劈开树干。
残花木叶,纷纷扬扬地落下。
树后之人,正是一路追着她来的谢珩。
“又是你?”江欢深吸一口气,“你是牛皮糖吗?”
素色长衫的公子,身上披了件毛绒绒的狐皮斗篷。
软乎乎的绒毛顶着他修长细嫩的脖颈儿,谢珩一阵心虚,尴尬地笑,乌黑清澈的眼睛像狐狸一样弯了弯。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他还是没忍住地将一直握在手里,就快要化了的糖葫芦往江欢的方向递过去。
江欢冷冷一笑,反手一推,“不是说过别再跟着我了吗?”
偷听还能露出这样无辜表情的,这世上也没谁了。
她看着这个人,总有一种胸闷气短,随时要撒手人寰的感觉。
谢珩看了眼掉进泥里的糖葫芦,眼里闪过一丝可惜,但他并不气馁,尤其是江欢说她喜欢之人在都城后,他就有预感她说的一定是自己。
他就知道,就算蚀心蛊药力再霸道,她也一定不会忘记他的,十年前的岁岁一定还藏在江欢的记忆深处,在等着他。
所以,不管多久,他都一定不能放弃,都一定要找回她!
盛戎震惊,他跟了江欢五年有余,她的为人他还是清楚几分的,一向独来独往,仗着武功高强,狂妄自大又自命不凡。
除了他们这些受她恩惠的亲卫,别说普通小女郎该有的手帕交了,就连点头之交她也是一概没有的。
这个狐狸精一样好看的小郎君,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江欢将缠着布帛的流光剑握在掌心,淡笑着看向谢珩,她正恨得都城士族牙根痒痒,他就不知死活地凑上来了,就这么笃定她不会扭断他这根纤细好看的小脖子吗?
透亮的流光剑身缓缓横到谢珩颈下。
“谢珩,想必你也听到了,我江欢生来一个天煞孤星,如今又身负血仇,还没回京便已经死了那么多人……”
说到这里,江欢纵然铁石心肠也不由升起一阵戚戚然来。
她生父江清逢人便说,她是天煞孤星命格,所有与她沾边的人都会变得不幸。
原本她还不信邪,如今大概有三分信了,连世上唯一真心待她的姑母都落得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江欢眸色沉沉,面无表情地看着谢珩,话却是对盛戎说的。
“把他给我拦住了,再跟上来,腿打折。”
盛戎一边上前准备伸手拦人,一边心中暗叹郡主这么多年都没有朋友果然是有原因的。
可谢珩不仅没有如她愿滚开,反而毛绒绒的脖子擦着她的剑,一步步走近……
江欢连忙收剑,怒斥道:“你疯了!”
她方才若是稍微慢一步,他就当场血溅三尺了。
谢珩却笑了,眼神澄澈干净,不退不避。
温热的手从披风中伸出来,轻轻附上江欢执剑的手,“我是谢氏子,我叔父是名动天下的谢双屿,你只有利用我,才能更快地打入士族内部。”
他说:“你可以随便利用我。”
江欢游历四海,识人世百态,还是头一次见到如此莫名其妙的人……
他要么是脑子不好使,要么就是别有用心。
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得不说谢珩说得很对,利用他真的是打入士族内部最快的途径,“你们谢氏虽贵为四大世家之一,但你父亲一向独善其身,你实在不该缠着我不放。”
谢珩对此一笑了之。
星子般熠熠生辉的一双眸子,直直地望进她清冷的眼中。
女郎冷笑着,素白的纤手,似有千钧之力,死死箍住谢珩的肩膀。
二人拔地而起,她半提着谢珩凌空一跃,几个起落便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江欢心满意足地看见谢珩在半空中瞬间苍白的脸色。
这个没用的世家子,不会被吓死吧,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除了脸一无是处的病弱美人啊……
江欢于是改用手臂揽住他。
其实没太大区别,凭她的身手,十个他也能拎得起来。
但这样似乎可以让他多点安全感,江欢对脸色渐渐好转的人说:“不想死,就抓紧我。”
谢珩只是温润一笑,腼腆道:“女郎不必客气,圣人云,男女受授不亲。”
江欢不屑轻嗤,也不管他是不是适应,直接足尖轻点,跃上五六丈的城墙。
夜风吹乱二人的发丝,呼吸在空气里肆无忌惮地缠缠绕绕。
两个身影一上一下交叠着从半空徐徐下落,衣袂翩飞……
谢珩抬眼,即是澄明夜空,漫天星河,而皎皎孤月,却在江欢身后。
而她一如十年前,是都城之中,显阳殿上最明亮耀眼的月。
上天眷顾,此生还能与之重逢……
月色下,公子白皙的俊颜浮上酒晕微酡般的薄红,那双如星子般璀璨的黑眸,渐渐漾出水泽……
江欢:“……”
两人近在咫尺,她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到这个人的异常。
“你……”
她正想说些什么,耳边响起一个奇怪的哭声,“父亲,孩儿以后都不再贪玩胡闹了,孩儿会履行谢家儿郎的职责,求您让孩儿去救她吧,求您了……”
那是……
脑中一片混乱,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的声音。
江欢正要凝神运功完成最后的降落,猝不及防地,被身下之人揽入怀中。
她半张脸紧贴在他滚烫的胸膛上,耳边是“砰砰砰”,一下接着一下,剧烈的心跳……
不受控制的两个人,垂直下坠。
濒死的快意中,谢珩终于挽住了他的月亮……
江欢:……这个狗贼,伺机行刺也就算了,看架势,似乎是想跟她同归于尽……
她到最后也没能挣脱。
二人跌在地上,谢珩将她死死护在怀中,自己则做了现成的肉垫。
她完好无损,倒是谢珩自己擦出好几处伤口。
可即便如此,江欢依然很想捶爆他的狗头……
“我只是害怕……”小郎君拥着雪白的狐皮披风坐在地上,毛绒绒的一团,可怜巴巴地抬眼。
江欢则是居高临下地站在一边,冷笑,“呵!你倒是先委屈上了。”
耻辱啊,自打学会轻功之后,风里来雨里去都没有打过滑的江欢,从未想过还能有垂直摔下来的一日。
江欢冷着脸抱剑在前面走,不管身后谢珩说多少好话,都不打算再理他了。
【作者题外话】:小剧场:
谢珩:求求你利用我吧……
江欢:这孩子指定有什么毛病……
谢双屿:我真的栓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