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鸢回到屋中,这才从袖子里掏出刚刚紧攥着的物什:一枚墨玉平安佩,刻着云纹通体黑亮。这是她刚刚趁陆寄舟不备扯下来的。
数了数日子,今天已是她被关在梅院的第三天。这几日她与小厮婢女们玩成一片,试图从他们的嘴里套话,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婢女们嘴巴都挺严实。每当她问起晋山王,或者齐都外界情况,婢女们皆都一问三不知起来,就连她刚醒来时遇见的灵越似也被叮嘱过了什么,常常话说到一半便支支吾吾起来。独独她打听这位陆大人时,侍女们倒是基本上有问必答,且...似都带着一丝羞怯?
她回忆着梅院的侍女们对陆大人的评价:芝兰玉树、君子端方、龙章凤资......
陆大人确实长得好看。与臧鸢在夏时见到的美男子不同,夏人身材多高大,时人爱伟岸的男子,越是身材魁梧越是得人喜爱。早年听闻齐人身材较夏人矮小,审美更偏向清瘦修长,喜好温文尔雅的君子。陆寄舟的身材便是介于二者之间,看上去并不瘦弱,但也不显魁梧,长身玉立气质出尘。
父母早亡的礼部侍郎,号雾阳居士,是深受大齐百姓喜爱的文人名士。陆大人有这么大的能耐拘着她吗?
打量着这枚玉佩,她竟发现平安扣的孔侧刻着一个小小的“陆”字。前两次见陆寄舟时,臧鸢便发现他常常摩挲这枚墨玉,并且两次都不曾更换它。
看样子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或者说,这枚玉佩一定是他的重要之物。
“公主,您让我找的玉埙找来啦。”门外传来灵越的声音,臧鸢一把将平安佩塞进袖子。
灵越进门时只见她跪坐在桌前发着呆,似有心事。
公主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寻常人家十六岁也才是待嫁的年纪,然这位公主却被关在这小小的梅院,似乎还对自己被软禁的事一无所知。想到公主平常的活泼善睐,灵越心中恻隐:毕竟只是一个小姑娘。
将玉埙轻放与桌上,灵越蹲下身搂了搂公主略单薄的肩:“公主想家了么?”
臧鸢的眼神闪了闪,再抬眼却是已带了泪光:“灵越姐姐,你明天能再帮我找个大风筝吗?我在大夏的时候,每年春初,皇兄都会带我放风筝,我有点想他了......”
陆寄舟本就吩咐过,公主的要求尽可能答应,莫要亏待。听闻公主要放风筝,灵越便是满口应下。
臧鸢的心这才砰砰跳起来。
哪有什么放风筝,她大皇兄一向体弱,风吹一会回去就得发热......
出了梅院,陆寄舟快步上了马车。梅院距离他的陆府并不很近,直到马车停下时,他仍然有些心绪不定,更多的是微恼。他不喜这位公主的做派,他已打听到夏国世家一向势大,对皇族甚至隐隐有些欺压的意思。然这位公主却是最喜与世家子弟寻欢作乐,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确实与她这几日在梅院的表现相符。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再一想到她是晋山王要送给齐帝的人......
“大人,臣在梅院周围发现了一形迹可疑的人,已捉拿归府。”马车外陈双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了神。
又是梅院。待他下马车时,已经一改原本沉沉神色,又变回了温润如玉的君子,只是面无表情。
“这是从那人身上搜到的,一块牛皮纸。”陈双还顺手摩挲了这张牛皮纸。齐人时用麻纸,少用皮料纸,用牛皮纸的更是少之又少。
陆寄舟接过牛皮纸,上面赫然一行字:十五月当头,园东梅出墙。
今日便是十五了。
陆大人对他们一向和煦,待旁人也如沐春风,虽然此刻脸上并无愠怒之色,但他还是隐隐感觉到陆寄舟此时心情郁郁。陈双看见他的脸色心中暗暗诧异,关心道:“大人心情不好么?”
“无事。梅院的人有没有与他碰面?”
“放心吧大人,梅院的那位成天在院里玩得开心,我看公主似乎还不知晓我们并不是晋山王的人。”
“那就好,先关着吧。”
他们不仅不是晋山王的人,甚至,他们是晋山王的仇敌。陆寄舟还是吩咐了陈双严加看管梅院,这位公主,似乎也不是真的天真到一无所知的样子。
正当陆寄舟抬腿将要进书房时,陈双敏锐地发现了些许不对劲,仔细一看,竟没在陆寄舟身上发现那块墨色玉佩。那块玉佩陆寄舟总是随身携带,它是陆寄舟那位早逝父亲,陆汶陆大人的遗物。陈双还未见它离过陆寄舟的身。
于是他开口问道:“大人,您的玉佩呢?”
陆寄舟一怔,摸向腰间,才发现腰间空空,那块平安佩竟不知何时丢了。今日上朝时应当还在身上,他甚至还能感受到,早上与户部尚书齐建安争论时,拇指与食指上玉佩温润的触感。
那是什么时候丢呢?就在陆府,还是...梅院?他蹙了眉,正准备吩咐陈双备马时,却得了通报,晋山王来访。
来的倒也正是时候,陆寄舟顿了脚步,又走向府门口去迎接晋山王。
晋山王还是第一次拜访这位年轻的礼部侍郎的府邸,看着头顶陆府的牌匾,似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面色微紧。
待他随着仆从走进这座陆府,禁不住打量起来。陆府的仆从并不算多,府邸便稍显空荡。然晋山王见多识广,一眼便看出这座院子中的假山与盆栽都不是俗物,铺地的卵石中竟好似还掺着金台产的雨花石。亭台榭宇之布局皆追求意趣,看得出这座院子主人低调内敛,但还是花了心思在的。
卵石路绕过潭水,晋山王被引着进了书房。令他意外的是,书房里除了陆寄舟还有一人,被绑在地上正呜咽怒瞪着陆寄舟。
陆寄舟问过好,示意他落座。
晋山王将视线从那地上绑着的人身上移开:“小陆大人,我今天就开门见山了。我家王妃那位表侄女,也就是夏国公主,可是在你府中做客?”
陆寄舟没想到晋山王倒是问的敞亮。他本想试探梅院递纸的是否是晋山王所为,此人默认了他是王爷派来的人,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他心中的另一个答案浮现了上来。
但是晋山王这只老狐狸,竟为了夏国公主亲自出马来找他,倒令他颇感意外,意外之喜。
正好,这也是他的目的。
“您想要我认识夏公主么?”陆寄舟笑容温和,出口却让晋山王瞬间升起恼意。
他将手中攥着已有一时的图纸从袖中拿出,压在手下移至晋山王眼前:“那还得看您,认不认识这张图。”
陆寄舟紧紧盯着眼前这位王爷的神色,手下压得愈紧。因为眼前这个人,就是十数年前,毁了他陆家的人。
晋山王心中亦恼。他知道陆家这小子定还不放过当年那事,自他当了户部侍郎更是时不时给他使绊子,偏偏他又看上去正直,自己手下确是处处受他的掣肘。
他随意地瞥了一眼那张图。那张图纸颜色焦黄,看上去时间久远,已经被火烧得只剩下一半,但仍然可以辨认出是一张地图。
晋山王斟酌答道:“本王从未见过此图。”
这个回答倒也不出陆寄舟的意外,他本也不抱得到晋山王肯定回答的希望,晋山王眼神中的肯定不似作伪。
但他仍道:“王爷再好好想想。想起来了吗,十数年前,陆家被抄家之后,曾起了一场大火?”
果然,陆寄舟捕捉到了晋山王眼中闪过的一瞬骇然,很快又被他掩饰过去,再想仔细甄别时,对面的老狐狸已神色如常。
“有所耳闻。”晋山王脸上流露出遗憾惋惜,“听闻家父万卷藏书也在那场火中被烧的干净,真是可惜啊。”
“这半张地图,便是我当时从火场中救出来的,仅剩的东西。”
晋山王又垂下头,仔细地打量了那张图,只能看见群山连绵。
“我可以告诉你,这张图并非齐国地图。”
“王爷认识这个地方?”陆寄舟这回倒是微微惊诧,这竟不是齐国地图,那该便是夏国地图了。
“不,我不认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是夏国地图,他们夏国人的地图方位,与我们齐国是相反的。”晋山王妃曾给他看过些夏公主母亲的来信,其中曾提到过这一两国差异。
桌上二人陷入了沉默,然此时书房中还有一人被绑在地上,他此时心中大骇,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而眼尖的陆寄舟正好瞥见他大惊的神色。
“夏国人?”
陆寄舟起身走近他,蹲下拔出塞嘴的布条。
那黑衣人眼见浅青色锦衣的男子逆着光走来,面庞带着温润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莫名让他犯怵,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什么?”晋山王闻言惊诧地拍桌起身,一时间也思绪万千。
默叹一口气,走近拍了拍陆寄舟的肩膀:“小陆大人,本王便先回去了。此人与本王毫无瓜葛,至于公主,本王过几日再来接她罢。”
这只老狐狸,风向略有不对便急着抽身。陆寄舟心中嗤笑,面上却不显,朝晋山王一揖:“王爷,臣送您。”
如此便确定,这人确实与晋山王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