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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乐园(2)(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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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原上长大的人,会被草原打上一些独特的印记。

比如因为草原太大,羊见的太多,人见的太少,往往就有一种热情好客,热心帮忙的天性;但也是因为人见的少,所以往往能够忍受草原外的人忍受不了的孤独。

对我而言,草原对我打下的最大的印记,就是对死亡和生命消逝所带来的自如和平常。

因为在草原,我们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这种死亡最少每个月都会见到一次,而一到了秋冬,城里人急着买肉,爸爸急着卖肉,这种死亡频率会加速到每周。

爸爸会挑一个周末的日子,早上开着三蹦子,拽着吵吵嚷嚷的我和不情不愿的姐姐,拉着车后面的一群羊,去县城里舅舅的门口停下,然后现场给大家宰羊,剥皮,再给大家卖掉羊皮里的肉。

卖掉肉之后,他会用姐姐在舅舅家里给他接好的水,把肠子里的羊粪给灌出来,涮上两遍,再把杀羊时的羊血混合着白面倒进去,就是城里人爱吃的“血大肠”;对于细肠子,他也会洗干净灌上一些血,然后把肠子再整理起来,这就是城里人爱吃的“盘肠”。

这个过程,我和姐姐见的太多,已经见怪不怪了。

笼子里面的羊自己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于是它们狠狠地踢着门,喘着粗气,瞪大了眼睛,想要挣脱出它们的结局;而躺在地上的羊,却又没有了挣扎的意志,伸着脖子,屁股后面的蹦出几个墨绿色的羊粪蛋子,等待着轻轻跪在身上的父亲快速的一刀。

父亲用一把明晃晃的刀子捅进羊的脖子,拔出来的时候,有一股鲜红色的血液就会从羊的脖子里喷涌而出。紧接着,羊的后腿就会搏命一般挣扎,身后的羊尿味也跟着散溢出去;但是十几秒后,羊原本明晃晃的眼珠就会逐渐浑浊,好像是掺进去了一股泥沙,它的后腿也不会再动。

父亲会让舅舅帮忙看着摊,自己把不再挣扎的羊的后颈吊住,然后熟练地从羊脖子处开始剥皮。他用杀羊的刀子,快速而谨慎地把羊毛下面带着的一层白膜一刀一刀地割掉,不让羊皮留下任何一个窟窿。

他剥着皮的时候,羊皮底下藏着的肉也会跟着刀尖,一点一点地,热乎乎地暴露在空气中,颤抖着,抽搐着,肉里面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做最后的挣扎,直到父亲割到羊的后小腿,羊肉便不再抽动,成为了一坨坨新鲜的肉,被父亲分割下来卖掉了。

姐姐会忙不迭地拎着水桶前前后后地帮忙,偶尔回头看看羊身上的肉还剩下多少,估计着一头羊会什么时候被杀。我则会跟着看摊的舅舅后面,从他裤兜里往外抠糖。

舅舅的裤兜里永远有奶糖。他捂着裤兜,在摊位的大案板前和父亲的挂着羊肉的架子旁来回走动,笑着和簇拥买肉的顾客聊天,把新鲜的羊肉不断地放在桌子上。

太阳从二层的居民楼中懒懒地挪出来,案板前的顾客越来越多,堆放的羊肉越来越少。舅舅也是从精精神神笑呵呵的城里人儿,逐渐变成了暴躁的乡下屠户。随着我抠光他兜里的糖,他的嗓门越来越大,但是脏话也越来越多。

这场卖肉的盛宴,一般会在下午三点结束。当舅舅颤着手把最后一根血肠递给最后一个顾客后,他会用最快的速度把一个用墨水写着“下班”的大牌子“咔”地仍在案板上,把剁肉刀往案板上一磕,按着有点突出的腰,用最后的力气喊一声“肉卖光了,各位回吧,过两天再来!”

没买到的顾客总是有些不满意,咕哝着散去,要么去别的摊位,买点大肉回去;要么直接两手空空,跟舅舅说今天起晚了,他们下次早点来。

舅舅把他的银框眼镜带上,又回到了斯斯文文的形象,和各位城里顾客点头哈腰,笑呵呵地送走大家。

顾客走后,舅舅和姐姐把案板收好,擦掉被屠宰掉的羊们的血水,把肉摊和推车放回到院子里;爸爸则靠在三蹦子上,把手里的刀收好,从裤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一包“哈德门”,手里掏出来一颗折了三折的烟,给自己点上;再转过身,从三蹦子里掏出一包红色的硬“苁蓉”,掏出一颗干净笔直的烟,拍拍舅舅的肩膀,给他点上。

“哎老包,你这就客气了。”舅舅赶紧接过烟,爸爸给他点上。

“你们城里人,抽不惯我这没过滤嘴儿的。”爸爸呲着牙笑着,嘴里一口大黄牙里往出冒白色呛人的烟雾。姐姐则是嫌弃地看着他俩,领着我的小手,说,“长大了你可别学抽烟,臭死了。走,姐姐给你几个新鲜的嘎拉哈。”

“格格,你那作业,那几个你不会的题,赶紧给你舅舅看看”,爸爸抽着烟回头叫了我俩。

“好”。

姐姐不情愿地从嘴里挤出这个字儿,把几个还带着血的嘎拉哈塞我手里,去三蹦子里拿作业去了。我手里捂着嘎拉哈,生怕舅舅看见。

“格格,这次考试考的怎么样啊?”舅舅摸了摸姐姐的脸,接过姐姐的作业。

“还行吧。”姐姐扭曲着身体,虽然肩膀还对着舅舅,但是肚子和腿已经朝向我手里的嘎拉哈。

“那就好,以后上了初中,来我班里来,我带着你。”舅舅也看出了姐姐的小心思,赶紧接过作业。姐姐直接的脚从地上弹了起来,朝我大步跑来。

“都多大了你,玩儿心还这么大!”爸爸急着想喊住姐姐,但是被哈德门呛进了嗓子,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咳嗽起来,咳嗽地弯下了腰,却因为干了一天活儿,腰疼的不行,赶紧又直了起来。

舅舅边笑着,边看着姐姐的作业,边给爸爸拍着后背。阳光挪着步子,一点一点往西边的楼顶挪步;阳光下的两人,一个高高胖胖,浑身是羊血和汗泥带着的热气,腰里插着一把杀羊刀;一个是高高瘦瘦,眼睛上闪着阳光,像是战场下,一个刚刚完成了一次冲锋的老兵,在和一个欣赏他的连长聊着战争胜利后各自的去路。

我看得有点出神,直到姐姐拉着我跑到舅舅家。

舅舅家就在肉摊后面,那是个温暖不漏风的楼房。楼房里等着我们的有两个人,有一个鹅蛋脸,白白净净,画着细眼眉,给我们开门的女人,她让我叫她舅妈;而在她身后,是矮矮胖胖,和我妈妈长得很像的人,那是我的姥姥。

不知为何,相比起高高瘦瘦的舅舅,还有一身横肉,腰里带刀的父亲,我总是有点害怕为我们开门的舅妈——直到还珠格格上映,我才发现,她和那个皇后有那么点相似。

姐姐见到她俩,总是笑容可掬,礼貌地鞠躬,说“舅妈好!我和童童能进去玩会儿吗?”

舅妈则也会堆满笑容,说“可以啊格格,童童你俩快进来吧!外面多冷呀。”

姥姥则会从舅妈身后挤出来,把我抱上去,拉上姐姐,用嘴亲亲我,说“小宝呀,饿了吧?你爸干这一天活儿,你也不说来看看姥姥,姥姥都想死你了。”然后回头问格格,“你妈来了吗?”

姐姐低下头去,摇摇头。姥姥叹口气,又说,“赶紧把嘎拉哈洗一洗,去玩儿去吧,一会儿你舅舅回来你就没时间玩儿了。”

“好嘞!”姐姐终于得到了首肯,一蹦一跳的上楼,姥姥则跟在后面,抱着我慢慢上楼。

进了舅妈家,我和姐姐趴在舅舅家带着地暖的地板上,用新鲜的嘎拉哈玩儿一会“抓嘎拉哈”。

这是一种非常简单的游戏,简单到没有胜负。嘎拉哈,也就是羊膝盖骨,洗好晒干以后,就会变得硬硬脆脆。四五个嘎拉哈,再加上一个弹力球就能玩儿。姐姐会先扔球,趁着球弹起来的时候抓住地板上的嘎拉哈,再把弹力球接住;再扔气弹力球,姐姐又会把的嘎拉哈放在地板上,如此反复,就是这个游戏的全部。

姐姐边玩边振振有词,嘴里念着的都是那个老蛇的龅牙犬。什么“在西门外的桥上,遍看见一溪恬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流着。”我会在旁边嘎嘎地傻笑着,听着姐姐说什么“泉太好了”,因为明显她说的和什么龅牙的狗没什么关系,以为她傻掉了。

姐姐念经到一半儿的时候,舅舅开门回来了。进门对姥姥说:“老包今天也去跟朋友喝酒了,不回来吃饭了。”

他说的老包,就是我爸。他每次来城里似乎都有朋友请客,从不进舅舅家吃饭。我和姐姐已经习惯了他这样。姐姐收起嘎拉哈和弹力球,仰着头,看着舅舅说:“舅舅,我饿了,我们吃饭吧,吃完饭,你帮我看完题,我爸爸就回来接我了。”

舅舅扶了下眼镜,摸摸姐姐的小脑瓜。

我则很默契地应和着大家,因为我知道,吃完饭,姐姐就会和舅舅去看作业了,剩下的嘎拉哈时间,都是我的。

吃完饭,做完题,太阳已经点卯下班了,舅舅家的大彩电也会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我最不爱看的新闻联播节目。一般这个时候,我就会吵着要回家。

姐姐则每次都有点依依不舍舅舅家温暖宽大的地板,想再玩玩嘎拉哈。家里的地总是很凉,炕上又铺着软软的褥子,弹力球弹不起来。但是我闹着要回家的时候,姐姐也从不拖延,很礼貌地跟舅舅一家以及姥姥鞠躬道别,就带着我下楼去了。

而爸爸从不会迟到,他总是会在楼下,靠着三蹦子旁边,抽着烟,等着我俩。

姐姐领着我一路小跑,爸爸看着我俩到了,总会突然一甩头,把一把钞票甩在姐姐面前,问姐姐,“这是今天赚的钱,爸爸帅不帅?”

姐姐和我被爸爸逗笑了,说,帅,蟋蟀的帅。

爸爸也咧嘴笑了。奇怪的是,他每次在城里和人喝酒,都不像他在家和朋友喝酒一般,带着浑身的酒气;反而,他每次总是一股葱蒜味,打着臭臭的嗝,把我和姐姐熏得半死。

空空的三蹦子发出“铛铛铛铛铛铛”的声音,从屁股冒出一股黑烟,歪歪扭扭地,从大街的外环出来,走上了回家的土路。

我总是会扒着车后窗,看着太阳隐藏在县城的小楼房里。随后,身后会突然亮起一盏盏路灯,照亮了我们走过的路。

姐姐则继续念着她口中的龅牙犬,看着黑洞洞的前方。等她想不起来了,就会从书包里把课本掏出来。其实黑洞洞的车里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神奇的事,每次只要摸到课本,她就能继续背。

爸爸听着姐姐的念经,心满意足地摇头晃脑。

“爸爸,你为啥每次在城里喝酒,都没有酒臭味,也不醉,倒是一股蒜臭味啊?”

“害,城里的酒不好,没有酒劲儿。”

“那你不能不喝城里的酒吗?”

“那不行,我来城里就是为了这顿酒。”

“这跟蒜味又有什么关系。”

“酒劲儿不够,那不得吃点蒜,整点儿上劲儿的啊。小孩子不懂。”

“我就希望你别喝酒别抽烟了。”

“那你不如把我钓架子上,让你舅舅把我卖了。”

“你那么臭,肉也是臭的,没人买你的肉。”

“你懂什么,这叫腌制入味,城里人就爱吃这蒜味。”

我趴在车后窗旁的座椅上,听着身后姐姐和爸爸相互的拌嘴,看着闪烁的路灯,沉沉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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