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岁将至,府邸上下,处处都张灯结彩,喜迎除夕。
今年冬至过后,京都悄悄来了一场小雪,但可惜此后至今,再也没有看到雪花的影子。
陈瑜看着亭外梅林,浅浅叹了一口气:“有雪无梅,有梅无雪,都是憾事。”
“京中每年年末都会大雪纷飞,今年这样的天气,实在少见。”崔明望点头应道,亲自将分好的茶水递到他的面前。
虽然天气阴沉,寒风凛冽,但崔府这小小的风云亭却格外温暖。原来,这风云亭的构造本就是依着旁边的梅林来的,专门供主人雪日赏梅烹茶煮酒之用。别看亭子外表不甚显眼,但内里都有大文章。亭子里的石桌石凳都是和地面直接连着的,是从一整块超大湖石里挖出来的,下面和大户人家的正房一样,点着火龙。至于四角的柱子,都是铜铸空心的,里面蓄满了水,外面再罩了厚厚几层绒套,也方便传递亭下的火龙热气。再加之一层苕草一层油毡,最后铺上特制的空心明瓦片的亭子顶部,哪怕没有四周垂下的厚厚毡帘,雪天里也异常暖和。
若论起各世家在京中的经营和势力如何,或许还有争议,但论起享乐之道,博陵崔家才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这样冬日赏雪的亭子,只怕紫微宫的那位都没见过吧,陈瑜捧着崔明望刚刚递过来的薄胎青花茶杯,把它如手炉一般圈在手里,眼里是旁人看不清楚的微光:“光介兄过得,实在是神仙日子。”
“哈哈,璇之谬赞了。”崔明望摸摸胡须,得意洋洋道,“老夫素来认为,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
“有道是‘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光介兄言之有理。”陈瑜只轻轻颔首,眸光在亭外一扫而过,又放到了手中的茶盏上。
崔明望只觉得几年过去,从自己第一次见到陈瑜到现在,他整个人越发沉着冷静,老成得和他的年纪半点都不相配。身上有着年轻人的锐气和进取,却没有半点急躁冒进,这样的性子在人才辈出的世家里都算是独一份的。
这两三年间,虽然京中世家依旧以博陵崔家为首,但陈瑜暗地里早已做了不少的大事,别人尚且不清楚,但老谋深算的崔明望怎么会看不明白。只怕日后顶替自己在世家中地位的,就是眼前这位颍川陈氏的公子了。
崔明望一想到崔家这一辈的年轻子弟,竟然没有一个能有他半分城府的,心里不由也叹了口气:“朝中近来事多话杂,老夫本想邀请璇之多多赏玩美景乐事,却总是多被搅扰。”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光介兄的苦楚,璇之自然明白。”陈瑜轻描淡写地打着机锋,“所以这些日子,的确辛苦光介兄了。”
“璇之说笑了。”崔明望近些年是对陈瑜越发客气,他也不再兜圈子,直接说道,“哎,老夫真的没想到,他们两人居然这个时候提出来合卺之事。”
陈瑜眸光一动,崔明望说的,自然是郑基石康二人。
“比璇之猜测的还要早一点。”陈瑜养尊处优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手中薄胎白瓷茶杯,“小皇后今年不过十一岁。她的祖父石康石大人和外祖父郑基郑大人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动手了。”
“他们的性子的确急了些。”崔明望深以为然,他一直看不上寒门出身的郑石两人,只觉得两人浅薄鄙夷,如今此事更是验证了他的判断,不由一针见血道,“有了一个更小的,还流着郑石两家血脉的皇嗣,那如今的小皇帝也就没什么用了。”
“但是,这个道理,紫微宫里的小皇帝不会看不明白。”陈瑜眼光沉沉,“只要他答应合卺,不管之后小皇后是否有孕,他都会面临极大的风险。”
崔明望点点头,只要小皇后站在郑家石家这边,到时候郑基石康随便找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婴儿,说是小皇帝的子嗣,外人还能说什么?
当然,郑石两家敢这么做的前提是,他们要先一步动手除去小皇帝。
帝后合卺后,只要没有小皇帝,到时候郑石两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那璇之认为,小皇帝会答应吗?”崔明望问道。
世家的算盘是推举凌初上位,如果小皇帝有了子嗣,那他们的计划就要多出数倍的麻烦。最好的结局自然是小皇帝孤零零死去,半点子嗣血脉都没有,这样世家隐匿下的凌初才能顺理成章登上帝位。
但眼下的世家,并不清楚小皇帝的打算,加之郑基石康两人的上奏时机非常巧妙,正好赶在了朝廷休沐,六部封笔的最后一天。世家子弟和臣属听闻到风声,想上奏反驳他们的折子,都没了机会,任是谁想说些什么,都不得不等到年后了。
“难说。”陈瑜目光莫测,面上看不出表情,“一来,帝后合卺是早晚的事,小皇帝最多也就是延后,无法拒绝。二来,合卺之后,小皇帝就距离亲政更近了一步,如果仔细筹谋,他在自己弱冠前拿回帝王大权,也不是不可能。”
“弱冠啊,那可还真是久。”崔明望生出皱纹的眼里闪过一丝杀气,京中所有世家的共识就是,小皇帝绝不可以活到弱冠之龄。
一个毫无权势的稚龄少年,就已经将他们千辛万苦栽培的凌初笼络了去,等到他长大亲政,那还了得。
“再加上,现在年末,百官无法上朝,但和郑石两家交好的宗室却可以直达圣听。不说别人,就一个对小皇帝有抚养教导之恩的德安长公主,就足以令人头疼了。”陈瑜自然明白崔明望的心思,冷冷说道,“不出意外,年后这个事情就会直接定下,根本没有我们反对的机会。”
崔明望眉头一皱:“那还真是麻烦。”
“光介兄莫急。”陈瑜忽然轻笑出声,“如果小皇帝真的应允合卺之事,最急的也不应该是我们。”
崔明望略一思索就反应过来,纵然郑石两家的主意打得再妙,小皇帝也不会坐以待毙,到时候还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
更重要的是,帝后合卺,郑石两家不可避免会更进一步,那么,和他们一直敌对的霍廷昱才是心里最急的。
“不愧是璇之,老夫年纪大了,竟然糊涂了。”崔明望抚须叹道。
“光介兄谬赞了。”陈瑜面色沉静,“我们不妨好好欢度佳节,等到年后,看看小皇帝如何应对,再做打算。”
崔明望点点头,正要俯身给自己和陈瑜添些茶水,忽然心头一动,“老夫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光介兄还请直言。”
“璇之弱冠已久,府里却无一人操持家业,不知璇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眼前的陈瑜年少有为,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大靖所有世家的领头人,崔明望早就动了拉拢的心思,“博陵主家有九娘子和十六娘,正值花季,才貌双全,和璇之刚好相配。”
“多谢光介兄美意了,但璇之幼年曾得到善禅大师指点,不宜过早娶妻,实在不好耽误崔府贵女花龄。”陈瑜委婉推辞道。
“善禅大师的箴言老夫自然是信的。但璇之也要慎重考虑,千万不要错过了好姻缘。”崔明望看得出陈瑜心高气傲,于是又说道,“老夫还有个外甥女,出身永嘉王氏,排行十八,虽然眼下不过九岁,但自幼聪明伶俐,乖巧可人,如今也是永嘉知名的才女。”
“说起来,可不是老夫自夸,这位十八娘子幼有才名,还拜入柳四夫人名下,写得好一手簪花小楷。别看她年纪小,丹青琴技也是出挑的,虽说棋艺定不如棋圣后人亲自教导的璇之,但在女子间,也算数一数二。”崔明望和陈瑜相交有五六年了,不见他沉迷女色,也不耽于享乐,平日里唯有下棋抚琴这一二喜好,在世家中的确算得上风雅。所以崔明望一琢磨,认定陈瑜定是心气甚高,所求之人不仅要美貌出众,身份相当,只怕还要才华横溢聪明伶俐才能入眼,“璇之如果有一二分钟意,老夫愿亲自作保,当个媒人促成这一段金玉良缘。”
“实在劳烦光介兄操心了,但璇之眼下真的没有娶妻的打算。”陈瑜连连摇头,心思却不知为何,随着崔明望刚刚的话语就想到了前几日的对弈。
忽然,一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出现在他的脑中:要是小皇帝是个女子就好了。
如果他是个女子——
陈瑜被自己的所思所想吓了一大跳,不禁不动声色地垂下双眼,将自己心中的悸动按压下去。
崔明望不由幽幽一叹,知道陈瑜主意已定,也不再劝了:“那就只能等到年后再说了。”
陈瑜微微点头,手里捧着已经冷掉的茶盏,默默无言。
对于博陵崔家话事人亲自煮的茶,他自始至终都没打算过,掀起杯盖尝上一口。
陛下,那眼下就看你如何应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