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期的黄露玫，因为家境贫寒，所以性格敏感内向，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
那时候，县城里的高中有一个词来形容像她这样来自乡下的学生———村佬。
为了摆脱这个带有歧视意味的标签，许多相同境遇的女孩会想尽办法包装自己。或是省吃俭用穿上最新款的牌子货、或是用上昂贵的电子设备、或是购买新颖的化妆品，总之，她们要确保自己看起来与城里的女孩无异。
母亲每次总是在电话里嘱咐她：“我们家里穷，出去别什么都跟人比，你和她们不一样，你得好好学习，谋条好出路才能对得起我们。”因此，黄露玫从来不敢对父母提出学习以外的要求。
高一的时候，黄露玫的窘迫和寒酸使得她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好在，有个叫许莉的女孩与她同病相怜，两人时常在一起作伴。
许莉的母亲早年因为帮一批越南人偷渡坐了牢，父亲又整日酗酒，因此她的处境比起黄露玫来说，还要更加艰难一些。
黄露玫是3班的学生，许莉是14班的，照理来说许研应该住在14班的宿舍，但由于她从家里带来的被褥比较破旧，又没有余钱添置日用品，就不愿意搬回宿舍，整日窝在黄露玫这里。
两人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黄露玫时常接济许莉，天气转热时，许莉还穿着旧毛衣，黄露玫觉得可怜，便偷偷将自己新买的内衣和夏装给了许莉。
一来二去，除了贴身内衣，黄露玫的衣服和鞋子许莉都穿了个遍。
如此熬过了高一的夏天，直到九月份，高二开学的时候，许莉的妈妈出狱了，她在县城里找了个老实巴交的民工，母女俩才算有了个体面的落脚地。
许莉随后也搬回了14班的宿舍，黄露玫和她的生活轨迹便慢慢地错开了。
黄露玫热爱美术，高二的开学，她便报名了小三类，每个周二和周四的晚上，她都可以不用参加班里的晚自习，去学校的画室上课。每次离开教室，都是她最开心的时候。
她性格不算开朗，又比较木讷些，因此没结交到什么朋友。
事情开始发酵是源自于一封突然出现在书桌抽屉里的情书。
当时是傍晚，正准备上晚自习，黄露玫拿起来看了一眼封面，以为是恶作剧，就把它撕成了两半，丢到了班里的垃圾桶。
在之后的两周，黄露玫开始察觉到了一丝异常。下课后的走廊、课间的厕所、小卖部、食堂，甚至是宿舍楼里，她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能受到异样的目光投来，一开始只是伴随着窃窃私语，黄露玫以为是自己多想了，没想到后来，竟越演越烈。
她能感受到身边的同学，乃至陌生人，对她肆无忌惮的鄙视和嘲笑。
黄露玫不理解，她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面对她的询问，每个人都抱着戏谑的表情，对她敬而远之。
渐渐地，黄露玫有些害怕人多的地方，害怕那些赤裸裸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于是她开始躲着人群。放学后，黄露玫会一直待在教室里，知道教学楼里的人都走光了，她才去吃饭。上厕所的时候，她会跑到偏远的综合楼，那里平日没有学生会去。体育课再渴，她也不愿意去小卖部买水喝，一个人躲回了教室。在宿舍里，她早早躺下，用被子蒙着头，戴着耳机，将音量开到最大，盖住所有人的声音······
黄露玫不明所以地缩在自己的壳里，也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生活。
直到有一天，快上晚自习的时候，新来的年轻班主任将黄露玫叫去了办公室，和她说了许多：“女孩子应该自尊自爱”、“要以学习为主”的话。
黄露玫百思不得其解。
上晚自习后，领导来检查卫生，把3班批评了一顿，班主任憋着一股气，把倒垃圾的任务交给了值日生。
和黄露玫同行的是一个班里存在感极低的女生，名字叫王春圆，个子比较小，戴着厚厚的眼睛，每天将自己埋在题海里，成绩中上，为人很是谦和。
两人抬着垃圾筐下了楼梯，穿过空荡荡的篮球场，两个影子被拉得老长。
王春圆突然抬起头来问：“总是一个人，你不孤单吗？”
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黄露玫愣了一下，说：“我性格比较闷，可能大家都不太喜欢跟我来往。”
王春圆听了，深深看了她一眼。
倒完垃圾，黄露玫蹲在水池边清洗垃圾桶，王春圆站在她身后，说：“留一个给我洗吧。”
黄露玫说：“我记得下午上体育课的时候，你摔倒，手擦伤了，还是别碰水了，就两个而已，我来吧。”
王春圆站了一会，看着蹲在地上豆芽菜一样的身影，张了张嘴，犹豫了好一阵，最终还是开口了：“你知道她们在说你什么吗？”
“嗯？什么？”黄露玫回想起那个绰号。
王春圆望着她，说：“我在写作业的时候，有好几次都听到别人在讨论你。那些人说，你家里很穷，却骗身边的朋友，说你的父母是大老板；说你骗着父母的血汗钱，周日不上课的时候跑出去开台，把学费花了，和社会上不三不四的青年混在一起；还说你······为了补上学费，就去陪那些老男人睡觉。有人说你一直欺负14班的许莉，跟她要钱，勒索许莉帮你交班费和饭卡。许莉看你可怜所以接济你，没想到你变本加厉，霸占了许研的生活用品，还抢了许莉的衣服和鞋子，才导致许研没法回宿舍生活。还有······”
“好了，可以了！”黄露玫整个人仿佛坠入冰窖，突如其来的信息像一巴掌，狠狠地抽在自己脸上，她脸色灰白，既生气，又不解：“我每天在做什么，那些笑话的人明明都看得见，这种谣言为什么会有人相信？”
“你身上穿着许莉的衣服，现在用的手机也是许莉以前那个······”王春圆停了停，说：“总之不止这些，还有更加难听的内容。现在不仅是我们年级，高一的新生和高三的一些学长学姐都在说······其实这个圈子很小的。”
渐渐聚起的一口气怄在心头，黄露玫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那些衣服都是我的，许莉之前用的也是我的手机。为什么要颠倒过来说？凭什么这样说？”
直回到教室，黄露玫整个人像失去了魂魄一般。
她终于明白了那些打饭时的故意拥挤、体育课的故意碰撞、课本里乱七八糟的话，以及遭受的那些白眼和戏笑，都是源由于何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她并没有得罪任何人，为什么要这样对她？这么拙劣的谣言，为什么会有人相信？
下课后，黄露玫着急忙慌地去找许莉，却又从教室的窗口那里看到了那些人鄙夷的嘴脸。她握着许莉的手，说：“你去告诉她们，我没有勒索你。”
许莉掰开她的手，也是一脸无奈，说：“我说了呀，说了好多次，可是那些人不信，我也没有办法。”
黄露玫还想说，窗口飞出来一团纸，打在黄露玫脸上，一个女生探出头来，说：“不好意思呀，天太黑了，没看到你。”随即，里面哄堂大笑起来。
黄露玫攥紧了拳头，浑身像被针扎一样，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了，她转身快步地走了。
大家似乎把欺负她，当成了一件正义凌然的事情。
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事时有发生，黄露玫也不是没有反抗过，只不过每一次争辩，都换来围观人群更加兴奋的起哄，那些不堪入目的话也随之飞得更远了。
从愤怒到反抗，再从崩溃到麻木，黄露玫用了很短的时间。
为了保护自己，黄露玫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在那些晦暗不堪的日子里，绘画的时光，几乎成了她唯一的曙光。
就这样熬了很久。
高二的下学期，期中考过后，学生都闷在教室里写卷子。黄露玫傍晚时吃了冰西瓜，这会儿肚子不太舒服，就去了一趟办公室，找班主任请了假，就匆匆去了最近的厕所。
下课后，厕所里的人开始变多起来，直到高峰期过了后，快上课了，外头才逐渐安静下来。
黄露玫刚想起身，就听到了外头传来脚步声，她顿了一下，随即就听到许莉的声音：“婷姐，今天你在走廊说那个村佬黄露玫的时候，我还帮你作证了，怎么你还跟那几个男生提起我妈呀？”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黎世婷，黄露玫的同班同学，她说：“许莉，别他妈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就算程子昊是我是过去式了，也轮不到你这种人来横插一脚。你以为程子昊说了一两句甜言蜜语他就会罩着你了？别太天真了，你看那个土包子，当时程子昊多喜欢她，还偷偷给她写情书呢，她被我找整成这样，你见程子昊有站出来为她说过一句话吗？所以我劝你，也警告你，收起你那点花花肠子，别暗戳戳地在程子昊面前卖弄风骚，不然下一个黄露玫就是你！”
火光电石间，黄露玫顿时联系起事情的所有来龙去脉。如此想来，当时的那封情书，肯定没有被当成垃圾清理掉，而是被人捡了起来。
就为了这样的一件事？
黄露玫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许莉语气有些急：“没有，婷姐你别误会，我和程子昊就是普通队友，玩过一两次游戏，其他什么都没有。婷姐，大家都知道程子昊眼里只有你，我哪里会这么不识相啊！”
黎世婷“哼”了一声，没接她的话，只是淡淡地说：“死鸡婆，谅你也不敢，看见你就烦，给我滚！”
“哎，好，好！”
接着，外面就是一阵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
黄露玫清理完，走出去隔间时，许莉已经不在了，外面只剩下黎世婷和三个时常跟着她的女生。
黄露玫脸色铁青，走到黎世婷面前，平静地问：“我从来没有主动招惹过你，你为什么要教唆许莉这样做？”
看见黄露玫，黎世婷只是玩味地挑了挑眉，并不慌，反而伸手推了她一把。
身旁三个女的见状，互相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个女的立即转身去了厕所门口望风，另外两个女的则默契地钳住了黄露玫的胳膊。
事发突然，黄露玫挣扎不过，黎世婷轻蔑地笑了两声，走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来：“你算个什么东西？”
说着，黎世婷冲她脸上吐了一口口水，又对旁边那两个说：“吐啊，愣着干嘛？只要我们不动手，不玩太过，就不犯法。”那两个女的依葫芦画瓢后，黄露玫怒极，疯狂地挣扎着，眼看要挣脱了，几个人索性将她猛地甩到角落里，开了水龙头，用手轮流接起一捧又一捧的水往她身上泼。
黄露玫站定的时候，几个人嘻嘻哈哈地一哄而散了，上课铃声也刚好停止。
而此时的黄露玫，头发被抓得乱糟糟的，脸上挂着水渍和唾液，身上的夏季校服也湿了好几块，浑身上下都狼狈极了。
黄露玫没有清理，她就这样平静地出了厕所，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教室。
教室里，班主任板着脸站在讲台附近，底下的学生都静悄悄的。
看见黄露玫这幅模样，班主任轻蹙眉头，刚要出声，黄露玫却绕过她，直挺挺地站在了讲台上。
底下不少同学相继抬起头来看她。
黄露玫眼里蓄满了怒意：“看到我这样，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好笑？黎世婷和你们一样，多聪明啊，还知道不能动手，一动手就不是同学之间的开玩笑了，要担起法律责任！”
班主任急忙上前，想把她拉走，但被带着一腔恨意的黄露玫甩开了。
黄露玫对着底下吼道：“我的家境是不好，但我从来没有妄想过要去追赶你们所谓的潮流，我是个村佬，我接受这一点。所以我从来都不奢求和你们做朋友，也没想过去高攀你们，但是你们究竟了解过我吗？你们凭什么这么对待我？就因为我不善因此，就因为我自卑内向，你们就可以不青红皂白地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来羞辱我吗？从高一到高二，我每天在做什么，我和许研的关系究竟如何，你们这些时刻伺机羞辱我的人难道不清楚吗？说到底，你们和黎世婷是一样的人，一个因为所谓的前男友移情别恋，报复无辜的局外人；一个没有明辨是非的能力，随流保身便罢，偏还要落井下石。我软弱，我不敢出声，我活该被你们羞辱，我认了！但是，我会永远记得你们是怎么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来惩罚和戏弄我！我会一直恨着你们，就等着吧，在你们高高筑起的氛围和环境里，有第一个黄露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今天是我，明天就轮到你们！谁也逃不出这道高高的围墙，我且站在火坑里，看你们狗咬狗，究竟能走得多远！”
言毕，教室里静可闻针，没人吱声。
黄露玫理了理脸上的头发，冷着一张脸，回到了座位上。
年轻的班主任一脸错愕，组织了一会语言，没讲几句缓和气氛的话，就把黎世婷和那三个女生叫去到办公室去了。
班主任走了之后，教室仍然静悄悄的，向来把黄露玫当成空气的同桌突然悄悄地递了一包纸巾过来，小心翼翼地说：“擦一擦吧。”
黄露玫道了声谢，接过，仔细地清理起来。
自这天起，黄露玫说的那些话，在学校里又悄然发酵了一轮，至于舆论的方向是好还是坏，黄露玫已经不在乎了。不过这件事情之后，可以明显感受到，身边接触的人，也不再那么排挤她了，偶尔也有熟识的同学跟黄露玫打招呼。
班主任找黄露玫和黎世婷谈了两次话，两次谈话黎世婷和那三个女生都坚称自己是在开玩笑，说到激动的地方，还委屈地哭了出来。
黄露玫从始至终都没说话，直到最后一次，班主任和声细语地问她：“你可以原谅黎世婷吗？”
黄露玫才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可以。”
事情高高抬起，随后也不了了之。
高二结束的那个暑假，学完了所有课程，黄露玫和学校签了免责声明，就离开县城，去岁城参加为期半年的艺考集训了。
不太愉快的青春期让黄露玫学得极为刻苦，时常奋战到凌晨三点，还守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画画。
直到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参加完各类美术校考，黄露玫才返回高中复习文化课。
此时，高中里的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
先是许莉，她起初为了融入那些小团体，给自己立了一个富家女的身份，混得开后，又因为长相较为清丽，因此在男生当中很受欢迎，她尝到甜头，没少招惹室友的男朋友。为了维持人设，她总是拿黄露玫来当借口，博取同情，以此来借用室友的衣服、鞋子和化妆品等，一两次便罢，次数多了，人家就有意见了。毕竟，哪个富家女会连人家的内衣都想借？只要得知是名牌，许莉就是腆着脸凑过去，软磨硬泡地求着人家借，不借就偷偷穿。要么就是人家刚买的新衣服，她问都不问就拆了，穿出去亮相了。于是，但在本性的驱使和不断地圆谎过程中，她左右逢源，得罪了一个又一个的女生。久而久之，一切矛盾就顺理成章地爆发了。男生用她的放浪来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谈，女生对她的品性和作为嗤之以鼻，许莉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对象。黄露玫离开县城的那个暑假，许莉就怀孕了，因为记不起来是哪一次中的招，逼着好几个男生要钱，被人家打了好几巴掌。随后，许莉堕了胎，就退学了。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她正埋头写题，同桌见她反应不大，便问她：“她这个下场，你不开心吗？”
黄露玫想了想，说：“不算太开心，真正的始作俑者什么事情都没有。”
同桌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和男生打闹的黎世婷，就噤了声。
因为家境优渥，时不时就请大家吃零食，随手送点小礼物，所以那一次的矛盾并没有影响到黎世婷。她不痛不痒地写个检讨，再假惺惺地掉几滴眼泪，周围的人便都替黄露玫原谅她了。之后，她就每天穿得珠光宝气，依旧在学校里过得风生水起。
两人自是水火不容了，但那又如何？
她从未想过要跟黎世婷做朋友。如果可以，黄露玫甚至想让她感受一下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痛苦，别人原谅她，是因为她伤害的不是别人。
黄露玫唯一庆幸的是，自己足够坚强，练就了一颗强大的心脏，没有在深渊里迷失自己。
拍毕业照那天，黄露玫没有去，坐在教室里一遍一遍地擦着课桌。
班主任冲她发了几次脾气，黄露玫都无动于衷。
于是，县高中3班的毕业照里，只有背面有黄露玫的名字，正面没有她影像。
之后，黄露玫考上了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选了她最中意的雕塑系，离开了县城，再也没踏足过那里。
只是没想到，黎世婷托家里的关系进了一所大专，那所大专离黄露玫的学校很近。两所学校都在一个片区里，因此逛街的时候，两人多多少少也会碰到，但每一次黄露玫都觉得晦气，遇到转身就走。
大学里，面对孤僻的周汀，黄露玫一直抱着同理心照顾他，从他身上，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于是在周汀失意时，她总会温声地跟周江讲起高中时期的自己，希望由此能给他带来一丝鼓励。
那些还未愈合的伤疤，也随着黎世婷的每一次出现，黄露玫都会将它们一遍、一遍地摊开来，烙印在周汀心上。
所以，其实周汀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黄露玫和黎世婷之间的恩怨。
哪怕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黄露玫都不会如此难受。
可在明知道她会受伤的情况下，周汀仍然这么去做了，那就是他犯贱，是他做出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