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 燕王这幅画画的是不错,有图有真相,含蓄隽永(并不是), 浓淡适宜,奈何他从一开始就找错了方向,选错了课题。
那么失败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在皇帝看来, 这可不是他老人家下狠心要搞死自己儿子, 而是要给他一个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 所谓的流放云南也不是荒郊野岭半年游, 而是南下深造。
他怎么可能收回成命呢!
彼时皇甫氏一家人正在进行团建——燕王就是特意选了这么个时间献画,就是怕事有万一,还有大哥跟亲娘帮忙说话。
皇帝脸上不显, 但心里边对于这个儿子的行径是很满意的——虽然没见到画,但内外有诸多耳目在,他知道这事儿, 比朱棣还要早呢。
老四为了老五能做到这个地步, 已经是很不错了。
然后甚至于都没看那幅画, 等燕王刚过去, 嘴都没来得及张开,就被支使出去了:“方才亲卫来报,猎场南边有些动静,你带上一队人马, 亲自去瞧瞧。”
燕王只得从命。
忙活完回来一看,傻眼了。
画呢?!
他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到底是年轻气盛,先天就有一股子拗劲儿, 燕王憋着一肚子气, 非得把那幅画找出来不可。
晋王这样平日里慢三拍的人都劝他:“老四, 要不就算了吧……”
燕王猛地一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头:“无所谓,我会出手。”
晋王:“……”
敢在行宫里那燕王东西的就那么几个人,有动机去拿那东西的也只有一个人罢了。
燕王趁着外边人在吃野味胡吃海塞的时候偷摸溜进了皇帝刚刚休息的屋子,书桌上没找到,又猫着身子去翻衣柜。
朱棣抄着手站在外边,看一眼撅着屁股在翻箱倒柜的四叔,再看看旁边面无表情的皇爷爷,不由得干咳一声:“皇爷爷,四叔在找什么啊……”
皇帝冷笑了一声:“不知道。”
顿了顿,又说:“可能在找打吧。”
然后便是一声断喝:“老四,你在干什么?!”
燕王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了自己刚拉出来的抽屉,霎时间眼冒金星,撅着前不久刚受伤的屁股,晕晕乎乎的倒在了地上。
皇帝:“……”
朱棣:“……”
皇帝什么都不想说了,甚至于连骂几句的心思都没了,心烦意乱的摆摆手道:“赶紧的,把他给我弄走!”
……
又一次社死之后,燕王开启了假模假样的养病模式。
无所谓,我会出手。(不是)
无所谓,我会出丑。
朱棣过去劝他:“四叔,道家讲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谁知道五叔此去是福是祸?于他而言,兴许是好事,也未可知。”
燕王撩起眼皮子来瞧了他一眼:“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朱棣一掀衣摆,在他身边坐下:“四叔,我好心好意来劝你,你要是存心抬杠,那就没意思了。”
燕王叹了口气,倒是没有因为大侄子年纪小,就信口胡诌些什么来糊弄他:“我知道老五不对,不该对媳妇动手,但是也真觉得他罪不至此,大哥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怎么还要把人赶到穷山恶水去呢。”
朱棣道:“不是因为他还内外勾连吗?”
燕王摇头:“老爷子又不傻,他这回的事儿跟老二不一样。”
朱棣遂笑道:“四叔能想到的事情,老爷子怎么可能想不到?云南可不仅仅是蛮荒之地,老爷子还有个极为倚重的义子在那儿呢,怎么可能让五叔吃亏?我倒觉得,老爷子备不住是在下一盘大棋。”
燕王若有所思。
……
不仅仅是皇族内部,皇帝下令流放周王于云南这事儿,在朝野和民间也造成了相当大的震动。
秦庶人也便罢了,皇帝给他扣的罪名是意图谋反弑父,任谁看来都是妥妥的找死行为,但是周王不一样啊,他的罪过明显要比秦庶人轻多了!
皇帝当然没法跟人说自己这是要借流放之机历练儿子,所以他只能没有条件创造条件,生编硬造出来——朕不愿因顾惜一子而乱天下法度。
这话一经流传出去,朝野也好,民间也罢,齐齐山呼万岁!
寻常人家的儿子犯了事,做爹的都未必能狠得下心来惩治他,更何况是皇帝?
可如今皇帝居然狠下心肠来将自己的儿子流放到了云南,这不妥妥是封建时代的法律的胜利吗?
彼时皇帝春秋正盛,膝下诸子长成者寥寥无几,后妃听闻此事,自然深以为戒,以秦庶人和周庶人做例管教儿子勿要重蹈覆辙。
更有甚者注意到,皇帝已经停止了先前在拟的宗室就藩乃至于宗藩优待策略的拟定,之于天下而言,这无疑又是一个好的变化。
而当今天下,只怕没有比朱棣更加清楚两世分别的人了。
有些话他没法跟当世之人说,只能跟空间里边的老伙计们讲:“与其说是平行世界,不如说从我跟朱允炆来到此地开始,这个世界的走向就朝着与前世截然不同的方向策马狂奔了。”
说到这儿,朱棣耸了耸肩:“不过,终究是件好事。我想象不出来,有什么能比朱允炆上位,靖难之役再次爆发更糟了。”
刘彻闷声闷气道:“你成婚了,跟妻子有了嫡长子,嫡长子是朱祁镇,你死之后他御驾亲征……这个咋样?”
朱棣:“……”
无言以对。
其余人:“……”
噫。
刘野猪你真的好恶毒啊!
……
皇帝在猎场盘桓了数日,终于起驾还京,朱棣仍旧随从在侧,第一时间接到了两个好消息。
其一便是冤种周王养伤结束,待到皇帝回京之后,辞别君父,便可启程南下。
别笑,这真是个好消息。
带着伤上路跟身强体健上路完全是两回事,这时候千里迢迢南下,要是身上再带个debuff,搞不好真的要死人的。
其二,则是太子妃安安生生的坐完了月子,没有任何的不良反应。
别说朱棣,连皇帝都很松了一口气。
因为这说明,所谓的前世的确是可以改变的。
而朱棣在宽心之余,隐约意会到了老爷子留自己在他身边的原因——按照朱允炆所言,太子妃之后,下一个要死的,就是自己这个皇长孙了!
这叫他怎么能不为之动容?
对他而言,老爷子不仅仅是亲人,也是老师,是他人生的启迪者,甚至于可以说是他面前一道无法逾越的高峰。
回程的御撵之上唯有他们爷孙俩在,皇后与太子另有车驾。
皇帝盘腿而坐,正对着案上画作凝神细观,神色柔和。
倘若燕王在此,只怕立时便能认出,这就是他失踪不见的那幅画。
皇帝神情闲适的问长孙:“你四叔跟你在书房里胡扯的时候,说给这幅画起了个什么名字来着?”
朱棣没因为老爷子知道这事儿而吃惊,想了一想,即便他此时不是燕王,也有种感同身受的想要脚趾扣地的冲动。
他道:“……好像是《周王被流放图》。”
皇帝的心思与他不谋而合,当下嗤之以鼻:“这什么破名儿,真亏他想得出来!”
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将腰杆再弯一弯,低下头全神贯注的打量这整幅画。
威仪深重的天子,意气风发的太子和诸王,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还有后方一角,皇后带着几个儿媳妇为他们送行……
皇帝的手指轻轻在图上拂过,却忽的道:“我是不是见老了?老五作的那幅画上,胡子仿佛还没有这么长?”
朱棣假模假样的打量了一下,很肯定的摇头:“没有的事,还是很年轻!”
皇帝哈哈大笑,笑完了又白他一眼:“小滑头,倒是会说好话哄人高兴!”
说完,又提起笔来,亲自在画上写了“周王被流放图”几个字,继而便是“丁卯年十二月初九日,老四意欲为老五求情,故而作此画,其父深感欣然,特此不允……”
如此云云。
朱棣见状不由得失笑:“您不是看不上四叔起的这个名字吗?怎么还写上了?”
一把年纪的人了,皇帝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这画毕竟是他作的,至于名字,索性还是听他的吧。”
这个未来将冰冷的闪烁在历史中的帝王,脸上少见的浮现出一种寻常人家才会有的温情,抚摸过整幅画之后,将其小心的合上,继而叮嘱身边的长孙:“我跟你爹父子相重,并无可疑之处,但有些话告诉他,反倒不如告诉你来的好些。英哥儿,你用心记住。”
朱棣微微一怔,继而端肃了神色:“皇爷爷请讲,孙儿必定铭记于心。”
皇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道:“放松些,不是什么大事。”
又顿了顿,才说:“老五当年作的那幅画,现下正收在乾清宫书房里,这幅画带回去,也会与之放到一处,来日我百年之后,两幅画一同为我陪葬,放入地宫吧。”
“人到了地下,也想有个念想。我这辈子是无法无天,无所畏惧,我倒是不怕死,真是不放心你们这群孽障……”
朱棣又是一怔,回神之后,竟然红了眼睛。
“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啊!”
他擦了擦眼睛,气道:“不跟我爹说,怕他听了难受是不是?我是死人吗,听了没知觉的?你怎么这么偏心眼啊!”
皇帝失笑道:“哟,生气了?”
朱棣恨恨的道:“我讨厌偏心眼的老头子!”
皇帝大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