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结束那天下了好大的雷雨。
江州天气预报播报了一周“即将迎来”史上最干旱夏季, 到头来,全浇灭这在一场暴雨里。
刚过午后天就黑得不成样子。
考场里全开着灯,走廊也开着, 好像入夜时分。
巡考的老师站门边打趣:“黎明前的黑暗,大家努把力。”
努不努把力不知道, 这取决于卷子难不难。
两小时后,结束铃刚响两声,一道极其刺眼的白光倏地从所有人面前划过。
阴沉天色陡然亮堂不少。
紧接着, 考场电路受到影响, 铃声里夹杂着电流短促的滋滋声, 头顶白炽灯也闪了起来。
考生的目光还没从窗外收回, 又唰唰移到头顶, 神情都有些惶然。
已经能听到隔壁考场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
讲台上, 监考老师抬起两手,掌心向下按了按:“不要慌、不要慌——”
安抚刚起了点作用, 突然间,一阵好像天裂的庞大动静,轰隆隆地, 由远及近奔来。
数秒之间,雷声大作, 震耳欲聋。
时舒轻轻转着笔,撑着下巴朝窗外望,心想,总算下雨了。
这一周, 干得他都流鼻血了。
不知道其他人现在什么反应。
这次大考, 他们五个分别落在了江州市内五个考场。
地理位置堪称离奇:东南西北中。
考试条发下来的时候, 闻京眼都不眨算了一卦, 下秒说是“大吉”,因为:“稳啊!四个角全占了,就我中间!说明什么——”
“四星拱卫,护我一人!”
“顺利通关!”
这会,时舒走神想,是不是这个“四星拱卫”太离谱了,老天爷终于看不下去,下闪电打雷,准备劈死闻京。
想着想着,时舒忍不住“嘿嘿”笑出声。
不过方安虞说不定会害怕,原曦估计会不屑,觉得一场自然现象,还不如趁着时间赶紧最后检查遍卷子。
梁径压根不会在意。
天上真掉闪电他都不会在意。时舒默默。
惊天动地的闷雷起码炸了快十分钟,等雨哗啦啦灌下来的时候,老师都忍不住感叹,这雨跟天破了窟窿似的。
实实在在的雨幕,几步外什么都看不清。
依稀能看到行人的痕迹,但是混在雨水里,也变得十分浑浊。
校园里的树都疯了。
监考老师收完卷子出考场,二十五个学生眼睁睁看着一根十分粗壮的树杈被狂风和暴雨席卷着,“唰”地摇进走廊,吓得老师抱紧卷子后退好几步。
走廊地上湿得打滑。
以防万一,他们班监考老师扭头朝隔壁班喊:“打电话问问……”
喊完,老师转身回班里,放下卷子打量一圈:“我看你们条子上都是不同学校的。”
考生们彼此看了看。
老师和蔼一笑:“说不定以后会是一所高中的同学。先互相认识认识……”
窗外暴雨如注,考场里越来越热闹。
半小时后,雨势没有丝毫减小的迹象。
门外很快来了几个打着伞的老师,他们用防水袋小心包好卷子,一起冒雨送了出去。
教室里的考生也渐渐离开。
雨太大,学校放开,有家长直接把车开进学校。
时舒坐在窗边,准备等一会再走。
他没带伞。
不过夏天多雷暴,估计不会下太久,顶多一小时。
而且他考点的地理位置,距离南棠不是很远。
外面风雨交加,时舒看不清每个家长的面目,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觉得都很开心。
即使风刮歪了伞,雨水全部淋到身上,他们此时此刻的心情也十分好。
手机开机后,五人群里很快跳出几十条信息。
先头雨势凶猛,江州地铁好几条线暂时停运。公交更是拥堵。闻京直接被困市中心。闻康是不可能来接他的。他估计也不想。周爱玲还在国外参加时装周活动。方安虞和原曦的爸爸分别去接了他俩。一个城南一个城北。闻京在群里嚎的时候,原曦说她堵在半路了。刚想问方安虞,方安虞紧跟着原曦说,原曦比我好,我还堵在校门口。
时舒看着忍不住笑。
继续往下看的时候,手机忽然收到提示。
班级群里,班主任@了大家。原本今天考完有聚会,但班主任看雨这么大,电路都出了问题,安全起见,叮嘱每位同学结束后各回各家,聚会改日。下秒,就有同学跳出来说,老师,可不能拖到成绩出来那天啊。
另一边,见原曦和方安虞都堵在了路上,闻京立刻@了梁径和时舒。
梁径回他:“市中心的交通很快就能恢复,到时候你自己回去。”
说完这句,往下他就没消息了。
时舒看到的时候,发现时间早在半个多小时前。那会,监考老师还在,考生们的手机都还没拿出来,因为老师正让他们互相认识认识。
于是,时舒赶紧回闻京:“我们这里刚结束。”
“待会看看能不能打到车。你把定位给我。”
刚发过去,站起来准备收拾书包,时舒就听一侧窗玻璃被人敲了敲。
梁径撑着伞站在潮湿昏暗的走道里。
背后,风声呼啸,树叶沾着雨水,淅淅沥沥地到处飘。
他单手插着校服裤兜,面色隐没在伞下,看不出是什么神情。
——反正自从医务室再次闹掰,他们这几天就没好好说过话。
眼下,时舒更不知道说什么,他重新低下头,只是拉书包拉链的动作慢了些。
梁径收了伞,进教室。
估计梁家派了司机专程接送,他身上都没怎么沾水,球鞋也十分干净。
“不用去接闻京了。”
忽然,梁径站讲台旁对他说。
时舒愣了下,抬头。
梁径的视线朝他手机看去。
就在时舒消息发过去的那一分钟里,闻京回他:“我已经到家了[龇牙][龇牙][龇牙]。”
“市中心的交通很快就能恢复。不用担心他。”梁径说。
他声音有些低,听起来十分平淡。
好像他根本不想解释这些有的没的、或者是自己已经说过的,但因为只能说这些,于是便说了。
时舒点点头,把手机放进书包。
接连几日干燥到冒火的暑热被这场铺天盖地的暴雨浇得丁点不剩。
四十多分钟下来,空气都变得阴冷。
前后门刮来的风吹起讲台上不知何时留下来的几张考试用纸,一阵一阵,哗哗作响。
时舒背上书包绕过桌椅往外走的时候,梁径正偏头视线稍垂地盯着它们看,有些出神的样子。
天光清朗疏暗的影子带着一点水纹波动的痕迹落在两个人身上。
教室外,大雨滂沱。
这座他们从小生活到大的城市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陷入了短时间、小范围的瘫痪。
市政交通在雨海里缓慢运行,一切嘈杂又混乱。
而在最平静的地方,空荡荡的考场里,两个少年人依旧闹着猴年马月的别扭。
这场以后注定会被他们忘记的冷战,此刻,却像这场暴雨一样,横亘在他们之间,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也听不清彼此的声音。
时舒转头注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梁径,低声:“走吗?”
梁径从那几张白纸上收回视线,没说什么,走到墙边拿起伞。
风实在大,暴雨被裹挟,走廊地上已经进了好些积水。
临近树梢的叶子落得光秃秃,风声里还一个劲噼里啪啦地往墙柱上拍。
雨伞使劲撑着走廊外侧和前后灌来的风,等两人走到楼梯口,骨架已经折翻了一支。
梁径蹲下来检查翻折过去的伞骨架。他一侧肩膀淋得比较厉害,拎起伞骨的时候,手腕上还滴着水。
时舒在里侧,没怎么淋到。
他探头往楼下看,很快,乱浇的雨水蒙了他一脸。
时舒赶紧后退几步。
楼下早就没什么人了。
但隔着重重雨幕,依稀能看到几束车尾灯的光。好像之前挤进来接考生的车子也全堵在了校门口。
时舒回到梁径身旁蹲下,看了会他用力往回摁伞骨的指关节,小声说:“我们跑过去吧……淋到就淋到。回去洗个澡好了。”
梁径没说话。
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
“倾盆大雨”好像下在耳边。要不就是整座城市都在盆里。
见梁径不理他,时舒又扭头四处看了看。跟个四处观察形势的巡逻小兵一样。
他是真的很想跑回去。
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视线转回来,看到梁径还默不作声地和扭歪的伞骨较劲,他就有点不敢打扰。
好像梁径用力掰的不是伞骨,是他脑袋。
沉默半晌,时舒开口对梁径说:“下周一起来悉尼玩……”
本来说好的就是五个人考完去澳洲。
但两个人的别扭闹得太长了,这段时间,这个激动人心的计划,也只在闻京嘴里出现过五六七八次。
梁径好像有反应了,又好像没有。
他慢慢停下掰扯伞骨的手,视线停留在伞上,只是突然又垂下头,很深地深吸口气,不知道预备做什么。
时舒认真看着他,以为他是弄累了,伸手想去帮忙。
“啪”的一声,他刚摸到黑色伞骨的手就被梁径拍走。
时舒缩回来,不动了。
“你想我去吗?”忽然,梁径嗓音很沉地问道。
好像始终憋着一股气,这会终于忍不住了——实在是忍不住了,他说话的声调都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时舒摸了摸被拍的手背,上面沾了稍许梁径体温,冰得吓人。
时舒:“想啊。”
感觉也不能说不想……时舒想。
梁径扭头,狠狠盯着他,冷笑:“我看你是不想。”
时舒愣住,和他呆呆对视着。
梁径的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红,也许是刚才被风吹的,也可能是进教室那会就这么红了,只是时舒没注意。
“我没有不想。”
时舒看着梁径说:“从来没有。”
话音未落,梁径偏过头不再看他。
隔了几秒,他突然抬起手背十分用力地擦了下眼睛。
时舒彻底呆住。
往前追溯,梁径哭的时候,好像都是很小很小很小的时候了。
停顿几秒,时舒朝梁径那边探头,很小心地问他:“你哭啦?”
还没问完,梁径又十分恶狠狠地拿眼角盯他。
时舒都有点困惑了。
但他知道原因,可又觉得实在不至于。
于是,犹豫半晌,时舒超级小声地说:“你说要绝交的……”
梁径总算有了些反应,他冷嘲道:“对。”
“所以我才落到这个地步。”
时舒:“……”
两个少年蹲在坏掉的伞前,一时都无言。
梁径似乎从没受过如此巨大又如此漫长的委屈,他蹲在地上,很快第二次抬起手擦了擦眼睛。
渐渐地,时舒也感到十分委屈。
明明说绝交的是他,一开始不理人、态度蛮横的也是他,为什么现在倒是他委屈得哭,难道他不委屈吗。
这段时间,他每天都在委屈。
耳边传来抽鼻子的声音时,梁径还以为是自己发出的。
转头,看到时舒哗哗两道眼泪往下淌的时候,他也呆了。
“你哭什么啊。”梁径无语,说完也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时舒不理他,哭得更厉害,几秒后就呜了起来。
虽然和外面急遽而猛烈的暴风雨相比,不值一提,但对梁径的伤害程度却是不一般。
“别哭了。”梁径红着眼,伸手给他擦了擦快要淌到脖子里的眼泪。
梁径的眼泪好像是个开关,这些天的不开心、郁闷、还有一些患得患失的不安全感,此刻,全数找到了闸口。
“呜呜呜——呜啊——”时舒仰头闭上眼,万分崩溃。
这下,眼泪水就跟倒灌似的,一个劲往脖子里淌,梁径擦都擦不过来。
“明明是你说要绝交的!”
“明明是你说的……你装什么可怜啊……呜呜呜……”
“我没装可怜。”梁径哽咽。
“那你哭什么啊……”时舒大哭。
梁径沉默哽咽,过了会,他说:“我也不知道……”
时舒:“你知道!”
“你就是委屈,你比我还委屈。”
“我没有。你最委屈。”梁径擦了擦眼睛,叹气。
时舒一边哭一边睁大眼瞪他。
“你还关我门。”
“我感冒了。”
“你拿闻京气我!”
“真的是感冒。”
“你还让我扔小船。”时舒再次崩溃。
“你不是没扔吗……”梁径继续擦眼睛。
“你看——”
时舒大声:“你都记得!你明明都知道——装什么装!”
梁径也大声:“那你也都知道,为什么不和我说?”
“因为你说绝交啊!”
好了,问题的起点也是终点。
难怪这件事两个人后来都忘了。
因为实在是不好意思。
两个人哭到最后,都找不到纸擦。
那会,雨都停了。
梁家司机上楼找人,就看俩少年蹲在坏掉的伞前抽抽噎噎,清凌凌的橘光暮色落在两人身上,映出一旁很小的两团影子。如同幼年。
他们还在小声说着什么。
“那我不去了……”梁径垂眼看着湿漉漉的手背,一边努力吸鼻子。
“不去真的绝交。”时舒嚎得嗓子都哑了。
“所以之前是假的。”梁径吸了吸鼻子。
“看你去不去......”
“……去的。”
“那就先和好。”
“……先?!”
时舒忽然笑了声。
……
所以,到底是怎么和好的。
不过是为心爱的少年再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