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陈姨照例端着药走进南姜的卧室,推开门,她向床上看去,被子平整铺在床面上,房间里空荡无人。她愣了一下,然后将药放到桌几上,去找卫生间和更衣室,里面都没有人。
她第一反应便是联系周钰烈。
滴声响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接,陈姨等了一会儿,决定自己先下楼去找。
走到卧室门口,那端响起熟悉的嗓音。
“陈姨。”
“少爷,小姐不见了。”
“不是病着吗,怎么会不见了?”这次他的回应倒是很快。
“我也不知道,刚刚我进来给小姐送药,就发现房间里没有人。”陈姨一边说着一边走。
经过画室门口,她忽地顿住脚,推开虚掩的门,向里看了一眼。
“有没有看……”话还没说完,周钰烈听见陈姨发出一声呀的轻叫。
“陈姨,怎么了?”
画室里散落着许多巨幅稿纸,凌乱的线条,斑驳的油彩,南姜侧倒在一地瑰色中,面容苍白,双眸紧闭,手里还握着一支灰色的笔刷。
“小姐晕倒在画室了!”
梦,杂乱无序的梦。
漫山遍野的牡丹花,她被困在花田中,无论朝哪个方向走,都找不见一条路。
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温柔的唤,陌生,又隐约熟悉。
她唤的是什么呢,南姜听不清,只能向着那个方向拼命地跑。
可声音又从后面传过来了。
她转过头,还是听不清那一声唤的是什么。
“妈妈。”南姜无意识地叫出两个字。
周钰烈站在病床前,看着蹙眉低喃的女孩儿,他俯下身:“南姜,你说什么?”
“妈妈。”她又叫出来。
花田里起了风,将她身上的白裙卷起,也将那呼唤带得近了些,似乎可以听清了,她迎着风跑了两步。
不知被什么绊倒,她跌在地上,有些痛,南姜颓然地抬起双手,梦境却在此时变幻了。
花田瞬时湮灭,昏暗里,不知是谁抱着她,她被裹得很紧,几乎就喘不过气来。
嘈杂,颠簸,好像是在车上,有人在争吵。
“妈的!分开,我们分开!”
她被卷进另一个怀抱里,可这个怀抱也是冷硬的。
一只大手卡在她的脖颈上,好难受,她想叫,声音却像被按在了嗓子里,她即将要窒息了。
“把她给我。”忽然有个女人在说话,尖利的嗓音,好像一把刀在玻璃上划过。
卡在她脖颈上的手拿开了,可她仍然叫不出声来。
又有一双手接过她,倒不像那般僵硬了,反倒还有些温暖。
可这时有一种粗糙的布料盖到她脸上,又裹到她身上,她被那布料磨得脸颊皮肤都发痛,但她终于能张开嘴,大口地呼吸起来。
车门被拉开的声音,忽然间,天旋地转,她是被人丢出去了吗?为什么眼前还是一片黑暗呢。
冷汗将南姜鬓边的发都浸透了,周钰烈伸出手,将那些碎发理到一旁,然后抚住她的脸颊。
“南姜,听得见我说话吗?”
梦境再次变换。
冬日里,她穿着一身薄棉衣,站在墙边,仰头看着远处山的轮廓。
下雪了,她浑然不觉地站在原处,山的轮廓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有些冷啊。
身边似乎有人走过:“小雀儿,怎么穿这么少站外面啊?”
是住在同街道的李婶。
南姜回过神,慌张背过身。
李婶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走,去我家暖和一下。”
她摇摇头,低头看着墙角的枯草不语。
“你这孩子,命硬,脾气也倔,难怪……”李婶嘟囔一句,上来拉她的手腕,大概是冻得久了,痛感也变得不敏锐,见她不动,李婶用了些力,手腕上的痛终于变得明显,然后加剧,蔓延,紧接着全身的伤处都痛起来,她低低叫一声,李婶松开手。
“我的老天爷啊,怎么打成这样,快!跟我走!”
“南姜,南姜。”
周钰烈抚着她的脸,还在轻轻的唤。
她眼角忽地沁出一滴泪来,周钰烈愣了一下。
“疼。”她低低呜咽一声。
到底有没有跟李婶走,南姜记不清了,因为梦境又开始变。
数不清是第几次逃出来,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日头毒辣,南姜想到镇口的大柳树下去避一避暑,可走过去,却发现那里围了一群人。
扫一眼,都是镇上的小混混们,跟她,也算有点熟。
不知又是哪个倒霉蛋招惹了他们。
她想走开的,但最终,她还是停下脚,透过人群间隙往里看了一眼。
第一次看见长成那种模样的少年。
漆黑的发,蓬松刘海下是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眼角微微勾起,太过惊艳,南姜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少年睨着那双桃花目,唇角勾起一点散漫的笑,很不羁的样子,南姜动了动眸。
漂亮得好像是漫画书里走出来的人物,线条流畅,轮廓深挺,下颌线凌厉似刀削,肤色也很白,冰雪里沁出来的似的。
此刻他正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口,身前那么多人,不急不躁的,甚至还有些倨傲。
一看就不是这镇上的人。
长得好看,可惜脑子有些笨。
她压出口气,垂着眼穿进人群,挡在这少年身前:“他是个外来的,你们放他一马吧。”
后来人群散去,没人再动手,这少年却跟上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
“南姜。”很疲惫,所以声音也很轻,“你也可以叫我小雀儿。”
“小雀儿,小雀儿。”
大雨,林子里黑漆漆的,她缩着身子蹲在一棵树下。
不知会不会有雷,她希望能从天下滚下一个来,落在这棵树上,继而落在她身上,反正这条命轻贱,不如就此一了百了。
就那样等了许久,雷没有滚下,却像要被雨水淹没了。
身子沉重得像背了一颗巨石,头脑也是昏沉沉的,她却突然觉得很渴,就那样在极度的潮湿与干渴中,她栽倒在了地上。
“小雀儿,醒醒。”
床上的人眼皮动了动,终于有了转醒的迹象。
站在一旁的医生和陈姨都松了一口气。
睁开眼,入目便是周钰烈的脸,她头脑还有些昏沉,辨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南姜抬起手,想碰一碰他的脸颊。
手指被他轻轻握住,热意透过他的掌心传过来,她怔了几秒钟,这大概不是梦了。
微微转了转眸,冷白的天花板,南姜很快便感觉到,这个环境是陌生的。
“周钰烈。”
“我在。”他嗓音难得的温和。
“这是什么地方?”她的嗓子很痛,比在梦里还要痛,还要渴。另一只手的手背上也有一点隐约的痛感,她明白过来。
“医院。”
果然是这种地方。
“别动,你手上有针。”
似是知道她所想,周钰烈微微探身,从床头拿过一杯水,将吸管递到她嘴边。
她慢慢啜了一小口,却还是呛了一下,抽出手捂着嘴咳起来,另一只手也被牵动了。
周钰烈想按却没按住,他皱起眉,看着那透明的细管中染上血色,另一旁的医生走过来:“我来重新扎针。”
病床被摇起一点,南姜喝下一点水,医生扎好针。
“周钰烈,我可以回去吗?”她轻声问。
“不行。”没有犹豫地,他拒绝道。
陈姨上前为她盖了盖被:“小姐,您病得很厉害。”
南姜垂下眼。
氛围有些安静。
医生见状,叮嘱几句,走出了病房。
周钰烈看着她,眸中情绪变了变:“为什么病着还跑去画画?”
南姜抿着唇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阿烈,我这几天做了很多梦。”顿了顿,“也不全是梦,还有很多以前发生过的事。”
“刚才,我还梦见第一次看见你时的情形。”她侧着头,目光错过周钰烈的肩,看向窗外。
灰蒙蒙的天,不知是不是又下过雪。
“南姜,不要想太多。”他伸出手,想再为她挽一下耳侧的碎发,最终却又收回,垂落在自己的腿侧。
“阿烈,你说我究竟从哪里来?”她静静地望着外面,继续道,“又要到哪儿去呢?”
周钰烈皱起眉头:“南姜。”他加重语气,唤她一声。
陈姨在心里叹口气,悄悄走出了病房。
“我也不叫南姜。”说着,她忽地落下一滴泪来,只是神情仍然淡淡的,似乎没有伤心的意思。
“我说过,一定会帮你找到家人。”
南姜转回眸:“我还梦到了一个场景。”死水一样寂静的眸,微微动荡几分,“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有人想要掐死我,或许是以为我死了吧,最后,他们把我扔掉了。阿烈,那或许是我真正的父母。”
没等周钰烈回答,她笑了一声:“我要接受事实了,对吗?这世界上我就是孤身一人。”
周钰烈沉默地注视着她。
有些话,他是不能说的。
南姜的眼睛里慢慢泛出水意,眸底却仍是清明的,她淡淡出声,嗓音清落得好像一只在风中翩飞的羽蝶。
“没关系,现在我知道了,我也可以接受了。”
有些昏沉的光线中,周钰烈眸子顿了下,眼底生起一片克制至极的暗色。
“南姜,接受这一点,是好事。”
“嗯。”她应一声,认真地看向他的眼睛,“以后我会好好生活的,你也可以放心,让我离开了。”
周钰烈凝望她片刻。
有些东西,无声在此刻断裂。
“好。”他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