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能熟视无睹地佯装淡然,李岱朗却不能。
他能以一介清流之身、谁也不靠的将官当到今日这个地步,自然靠的不是什么旧友,什么这大人那大人,他能博得皇恩,靠的就是那份异于常人、也远胜于常人的眼色。
见到这位不速之客的一瞬间,李岱朗就看出了来人是谁。
同样,他也把嘴里立马就要脱口而出的那句“侯爷”给咽了回去——还是因为那瞬间,他看出来这位自称是“卫氏子”的长宁侯并不想要太多人知道是他在。
见来人当真是卫冶,李岱朗发现自己居然奇异得有些惊喜,不过那喜也只喜了一瞬,反倒是惊要更长久些。
他惊讶地直接将那八风不动的屁股从墙上弹起来:“我刚还在猜,怎么真是你来?”
卫冶叹叹气:“我也不想,可奈不过造化弄人呀……知州大人您是知道的,当年那事一出,银子是白攒了,兄弟也丢干净了,就捡回来一条光溜溜的命——这不,上门来求抚州官人,想您替我寻个庇护。”
李岱朗不由得看眼他身后哗哗跪了一片的人,没忍住问:“你这是上门相求,还是来踢馆子找事儿?”
卫冶与他勾肩搭背,笑着一道往里走:“你猜呢?”
李岱朗说:“我猜没好事,当年一道在江左书院读书的时候,每次你一摆出这副样子,我就浑身胆颤,知道你这人铁定是憋足了坏!”
江左书院自立朝伊始便立于衢州,坐落于长衢云径山林间,院史便是那四大家的崔氏。江左容百家学,也授科举文,有教无类不提,还准允外头闲人旁听,这可是天下自古第一例,因着又有“天下书生尽江左,大半朝廷为其客“的美誉,在读书人之中亦是极有声誉。
寒门清流暂且不提,人各有志。
但世家子多半会送去这里待个一两年,为读书,也为交友识人。
可那衢州在江南,与抚州一东一西,中间相隔四山,又隔两江,可谓是离的是南辕北辙,连风土带人情,天差地别的八竿子打不着。
因而两人此时在此地重聚,难免有种说不出的荒唐失笑。
李岱朗当年与他同在江左崔院史门下,一个靠的真才实学,一个靠的真金白银。
虽然年岁差了些,卫冶十五岁出江左的时候,李岱朗已二十有三方入院,可俩人当年的关系也还算亲厚。自那年一别就再不得见,如今再见,又是这么个光景,可见李岱朗这人的确是有些肚水,一上来,就摆出一副亲热的情态,好似两人这些年一直书信不断,时刻挂念。
卫冶见好就收,谈正经事前先随意寻个由头,挑事不在关键,在气势上占足了上风是他的习惯。
“坏什么,欺负一下你府中的人就坏?”卫冶示意身侧的婢子将令牌捡了还他,将此事轻拿轻放道,“让那几个跪着的起来吧,姑娘家,年纪都不大,你怎么也不教好了规矩才往外摆出来看?”
婢女如释重负地叩头谢恩,双手递上。
李岱朗却一眼认出来这牌子,也认出卫冶拿手的这招把戏。
他不上当,顺着错开了话:“什么规矩,你这北覃卫的指挥使牌不也还没丢?不早不中用了么?”
“哪儿不中用。”卫冶捏在手里掂了掂重,颇为佻薄的同他嬉皮笑脸道,“能唬住人,就是好用的,牌子也好,使牌子的人也好,以前孰是孰非有一件算一件,统统都过去了,后头的日子可还说不准呢,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不中用?”
两人谈笑风生地进了前厅,却没有停下。
李岱朗心知肚明卫冶这会儿跑来找他,自然不会是为了什么叙旧情,更不会是为了什么寻庇护。
要知道普天之下,王侯将相,大雍自建朝始便很少封王,封的有一个算一个,不是头几位皇帝已经寻了由头削爵抄家,就是识趣儿的自请下放,其余便全是萧家自己的人,单一个侯爷早已是位极人臣。
然而北都世家众多,其实严格来算,封侯的也不算少。
只是卫氏功绩太盛,上数三代的卫氏嫡系里单拎出来哪个不足以名慑四方,彪炳千秋?饶是老侯爷有心遏制,可姓卫的却是锋芒一露再露,个个都是朝中的一把好手,连老侯爷的亲妹子出嫁,都是在战场上杀敌的时候择到的夫婿,以至于冗大的世家望族里,哪怕是那卫、崔、严,韦并称四大家,唯独卫氏实在太扎眼,称不上独大,却也处处惹人忌惮。
……也让人不敢轻易怠慢。
待到了后院的小茶厅里,仆从鱼游似的上好了茶果,又潮水似的退了,两人这才说起了话。
“说起来,你来就来了,我府上是清贫了些,但也能随你在这抚州玩个痛快。”李岱朗说,“可我方才听搬箱弄行的小厮说,你们带来的好东西可不少,更有几袋子叮当响的红帛金……侯爷,来一趟可远着吧?你人来便是了,还带这么多帛金干嘛?不怕被抢?”
“金子?”卫冶说,“烧着玩儿,谁敢抢就白送他!”
李岱朗撇着茶末,正呼气儿呢,就撑不住笑起来:“你啊,这么些年不见,还是这么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就仗着圣人偏宠你。”
“我刀快,圣人自然喜欢。”卫冶说。
李岱朗:“那你此番……”
卫冶随手将桌上的书册翻得哗哗作响,又搁下了:“我此番来,可是专门为了润枝兄来,兀鹫的骂名可谓是天天都能听见,我在外边儿都不消停。但今日之后就不同了,北覃的兀鹫叫一声,润枝兄恐怕要喜气洋洋,笑不拢嘴!”
“不急着笑,你一来,我日日就能笑,不过我倒是真好奇,你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李岱朗却突然坐正了,也撂下茶盏,“你得知道,姓卫的长宁侯本就惹人注目,人也不知道上了哪儿去,那可真是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说你死了呢!”
“叫那帮碎嘴子话别瞎说。”卫冶笑道,“我不是,我还没活够呢,不想死。”
李岱朗的手指摩挲着桌面,轻轻敲了下:“话是这么个理,可这日子不好过啊,他们不懂,我懂你,有时候北都待得久了,人都变个样,还真不如撒开手出去一趟,好歹还能做做自己。”
“做自己哪儿有当英雄好玩?”卫冶说,“但话又说回来,这世上哪儿有活着的英雄——偏偏我那年少时的英雄梦可还没做够。”
李岱朗重新端起茶盏,长吁口气:“好啦,不跟你话里有话的聊了,没意思,向来聊不过你。说吧,大张旗鼓地来,又不肯让人知道是谁,你那漂亮脑袋里究竟打的是什么算盘?”
卫冶说:“不是说了么?来给你送喜气的。”
李岱朗忍不住笑:“你如今连个名姓也不敢留,我也被外放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地当官儿,咱们俩,北都里如今活生生的俩笑话,侯爷,喜从何来啊?”
“就在这儿,喜在去日已久,喜在来日方长。”卫冶嘴角缀笑,话里渗透着一股藏不住的凉意,“只要你肯帮我点小忙,替我备下安榻,再找机会将那鼓诃城的徐大人请来一趟……哦,对了,顺带还得替我当日的好对门,周府刚年少失怙、中年丧夫的娘俩正儿八经发个丧,也请他俩来府上做个客——你瞧,这么一来,好事儿你做了,福报怎么会不跟着来?”
李岱朗捏着茶托,半晌才道:“不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啊?”
卫冶理所当然地自作多情,说:“因为你心里有我,要不怎么这么些年过去了,我也长大了不少,你还能单凭一眼就认出我来?”
李岱朗:“……”
这玩意儿还真是连不要脸都一同当年!
“而且就我所知,大人你惹了天家事,如今的日子也不好过吧?”卫冶说,“要不堂堂长衢客,怎么只能沦落到上这抚州边蛮养王八?看那绿池子,啧,我有时候真的都不愿细看,怕脏了眼,况且是你这崔院史的门下贤生。”
卫冶斜眸挑他,眼尾都沁着笑意,只是笑不进眼底:“润枝,真不要我疼你?”
“……真够不要脸的你。”李岱朗半真半假地抱怨,“你还当从前领着那群兀鹫拦山,四处游荡着就能捞银子啊?我可是圣上钦封的抚州知州,行的是督查一职,哪能这么使唤——何况这是本官府上,你说了算?”
卫冶:“那感情巧了,我这人就是圣上亲笔题匾的黑店,过可以,得多收点钱。”
李岱朗顿时被他这股“此山是我开、若过需留财”的土匪气势震住了,登时有点儿一言难尽地喝了口茶水,压个惊。
他沉默片刻,问:“你现在又使唤不动北覃卫,能帮我什么?”
“‘花僚’。”卫冶咧嘴一笑。
李岱朗闻言,神色一凝,只听卫冶游刃有余道:“这可是个肥缺,我知道你这些年也一直在查,可惜手底下的人不够,自己又在台面上,很多事不方便亲自出手,很烦吧?所以我才不辞辛苦,不远万里,想着给你排忧解难,你既然不信我死了,又怎么会信北覃卫没人可以由我使唤?赶巧,我手下的‘兀鹫’这两日来报,说是跟到人了……你这边一旦跟上,我随时能叫人动手。”
李岱朗不说话了。
“再考虑考虑吧,脑子多动动,我手上要没点东西,怎么好意思来拦山打劫?”卫冶说,“况且你再仔细想想,但凡知州任期三年满,按理就要调回北都述职,届时是迁是谪,不都得看这些年的建树么。树挪死,人挪活,帛金没了便没了,就是红帛金也还能再赚,让人凭空半路抢了也比不上人命值钱,可这政绩就这么些,过了这村没这店了……”
卫冶歪头看他,静了少顷,又对他笑:“肯松脖子让我咬一嘴么,李州府?”
李岱朗黝黑的眼珠子一转,缓缓笑起来:“哎,当年还在崔院史手下时,我就说了,得亏卫冶是听老侯爷的进了北覃卫,要不然对朝野上下可真没好处。”
“是啊,所以这不是专来寻你玩儿。”
卫冶不急不躁地徐徐一抬手,冲他似笑非笑地抛了个斜眼,很是狭促:“佥事大人好这口,哪儿能怪我本事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