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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州(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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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闻此言,卫拣奴满面的笑容瞬间凝在了表皮,连带着那股子轻描淡写的惬意都僵住了。

……然而这也只是一瞬。

接着,这大头蒜成精的便充聋做哑起来:“什么对不对?雁翎刀自然是北覃卫所属,响当当的凶名利器,可自打摸金案后,北覃卫不被圣人看中,利器也锈干净了,这些年往外流的并不算少……”

他说着,顿了顿才继续道:“没有红帛金嵌着铜锁扣,跟一般的刀剑没什么差别,怎么,我有一把很奇怪吗?”

封十三:“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拣奴还想接着装蒜,封十三却不给他留机会。

大约是午夜梦回时,那些好像这辈子都甩不掉的前尘往事让他厌烦了,也可能是梦里出现的那个傩面人也有一双无迹可寻、淡如薄风的含光眸,还有把一模一样的雁翎刀,这些愈想愈不愿细想的事情,活像是玷污了他的拣奴。

封十三忽然就什么也不愿瞒了,处心积虑地骗人不是他所喜爱的事,就是天生再擅长,封十三也并不乐意。

只见他转过头,望向卫拣奴的目光中不知不觉就带上了几丝小心翼翼的悲凉,几不可闻地挑明:“其实你知道我是谁的,对吧?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姓封,叫封十三,就是侥幸没死在灭门之祸的封氏庶子。”

卫拣奴眸色一佻,嘴上却满不在乎道:“哦,你说这事儿啊,我是知道——可你从前是谁,这事儿很要紧吗?”

其实这些年,封十三也偶尔想过要不要干脆说了算了,拣奴不是胆小怕事的性子,大不了也就是嫌他麻烦,把他重新赶出去……通常来说只要想到了这里,封十三就干脆利落地放弃了,不准备说。

也许是在心里千回百转了好多个念头,可万万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

封十三简直是浑身一震,晦暗的夜又长又深,油灯下昏黄的光却不断把他拉回到人间的九月风里。

他忍不住借着此刻难得给留自己的放纵与不安,伸手紧紧握住了拣奴的手腕,像是抓住了方才没握住的那点空荡:“……你,你真这么觉得吗?”

“嗯。”卫拣奴反手扣住了手掌,晚风将他的手心吹得有些凉意。

过了一会儿,卫拣奴才声音不大地开口说:“小十三,凡事呢,也不用想得太多,不管你是谁,叫什么,也就是我跟前站着的这么个人,难道从前有什么事儿是我没能替你安排妥当的吗?再说,你现在的年纪也还小,才多大的人,真要想做些什么,还有大把的时间去学去做,慢慢来,慢慢看,以后就是熬也能熬死不少人,什么事儿干不成?”

他边说,边好像能感觉到封十三心中那惊涛骇浪的心绪一般,捏了捏他的手心,安抚道:“你觉得呢?是这个理吧?”

封十三没说话,只看他。

卫拣奴迎着封十三晦涩不明的视线,语气忽然没心没肺地软下来。

卫拣奴顿了顿,冲他狡黠一笑:“所以说,你现在就在我府上,既然是我府中的人,那就老老实实被我养着就行,说不准哪天家产给我败光了,还得你来养我……这样一来,其实叫十三也不是必须的了,反正你也还没取大名,也没取字,小名儿嘛,你不喜欢这个名字,那咱们就改,你乐意姓封就姓封,你要不乐意,跟着我姓都行——既如此,那么你叫什么,是谁的儿子,又有什么关系?”

他实在是太会说话了,几乎每句话都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少年那时刻重如莽山,压得他几欲喘不过气的心。

当年封世常突然的一个死亡,断送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可能性。

他从前只是他娘攀龙附凤不成便舍弃的弃子,是封家不认的外室子,可自那天起,他是罪臣之后,是未错一事却被通缉沦奴的逃犯,是封家被人灭门之后还苟活于世的未亡人……却唯独不是个人,不是他封十三自己。

封十三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记恨着。

恨他娘,恨封世常,也恨那个灭封家满门、却独独放走他的长宁侯——恨的不是长宁侯杀了他亲爹,而是恨他亲手掐断了封十三唯一可能逃出去做个人的那条出路,还敢以此作踏板,自己承官袭了爵!

然而卫拣奴的这番话里藏着无尽的纵容与暖意,哪里是一个半大少年可以克制住情绪的。

在他窝心得如同不要钱似的甜言蜜语里,封十三突然就垮了肩膀,好像顷刻间便卸去了什么负担似的,整个人都僵硬住了,一收起满身的獠牙就不会说话,可他鼻尖却狠狠地酸了下,死命咽下那阵冲动,不愿让眼泪就这么没出息地往下流。

这时候,什么长宁侯,什么摸金案,什么他爹他娘的狗屁烂事,甚至是拣奴那无人知晓的神秘身份……

封十三忽然就都不想管了。

封十三转身就走,抬手狠狠揩了一把眼泪,头也不回地瓮声道:“知道了,明日就走是吧?”

卫拣奴从后边儿莫名其妙地喊了句:“干嘛去?”

封十三咬牙坚持着他这些年活生生把自己逼出来的冷硬克制,好像这样儿才能护住他自己,不肯显出分毫柔软,只说:“东西多,早点收拾行李。”

可甜言蜜语之所以是甜言蜜语,就是因为一来,这话通常只是嘴上说说,并不能真把它当回事儿。

这二来么,便是往往等说这话的人刚一说完,倒头就睡了,而听的人却深以为然,仿佛当个什么海誓山盟般反复仓促地记在心里,还自顾自感动了大半宿。

封十三先是回了趟屋子,魂不守舍穿衣的同时,还要忙着平复情绪。

接着,他就任劳任怨地开始收拾行李,整顿旧物,直到第二日的日头亮起来,又忙忙碌碌地从那片废了的黄耆地里揪几片苟活于世的叶子,熬了药后做早膳。

出门租驴车前,封十三还不忘喂孔雀大爷吃最后一顿饱饭——这孔雀其实不是卫拣奴养的,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一种同样是成日忙于尾羽开屏的同族相亲,卫拣奴不过同它擦肩而过,无意手空地招惹了几下,那孔雀还就真跟了回来。

好在他们不喂也不打紧,反正越鸟大爷就这么落户在了院里,只偶尔觅食的时候才出去。

……所以是真的要走了啊。

封十三忽然有点怅然地想:“鼓诃城,以后应该是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过封十三之所以能一路坎坷地活到现在,很大一部分原因,还得归功于此人并不缺心眼,反而心眼还多得要命。

等到他叫清晨已有些轻寒的冷风一吹,在一团乱麻似的心绪里回过神来,封十三就隐约明白了,拣奴昨夜里说的那番“肺腑之言”,大概率还是为了糊弄过他,不让他顺着再追问下去。

至于现在,只怕那张嘴就是谎的混蛋早就想好搪塞的说辞了!

这样一想,封十三瞬间气得更厉害了,连带着用膳时看他的眼神都不善。

卫拣奴其实是坐在屋里一宿没睡,想了今日去往抚州可能会遇到的事情,还想了许多的对策,但却不困,甚至看着还很精神。

他神清气爽地准备今日要好好折磨那倒霉的官人,却被封十三的眼神盯得心下没底,只好偷偷问陈子列:“你是不是昨晚上踢被子了?还是打呼噜了?或者你干脆在梦里习武,一脚把他踹醒了……”

这句堪称诽谤的猜测,对于睡相一直很好的陈子列简直是无妄之灾。

他怨气兜头,气冲冲地说:“哪儿有!都夸我睡觉跟死人似的一动不带动——是吧,十三?”

被叫到名字的封十三没说话,撂下碗筷抬腿就往外走。

陈子列顿时懵了:“这,这是又怎么了啊?昨晚不还好好的吗?”

卫拣奴昨晚刚应付完一个,又琢磨着坑害下一个已经很累了,此时万万没有心力再去应付一个陈子列。

他连忙抬脚踹了一下任不断,示意他这饭桶可以适当的吃快点儿,面上仿若无事地冲陈子列笑了笑:“谁知道,可能是他舍不得这里,闹脾气不肯走吧!”

谁知,到底放心不下,端着碗热乎乎的汤药重新走回来的封十三这会儿正好停在了门口。

他一字不落地把这话全部听在耳朵里,忽然就觉得对于卫拣奴这种狼心狗肺,对什么事都当东风吹马耳的人来说,自己那些掏心掏肺的关怀照顾,谨小慎微的步步惊心,恐怕都不必过上博坊豪掷千金要来得叫他舒坦!

这个人简直没心肝。

然而不管封十三闹了什么脾气,该走的还是得走。

天刚亮得有点儿颜色了,几个人就一起上了车。

这时封十三才恍然意识到为什么卫拣奴前些日子在博坊里输了钱,既不拿现银抵,也不交票据,反而是叫人直接上门抬光了所有大件儿、搬不走的家私充作数——合着这人是早有预谋,连一点儿银钱都不愿意让人多赚去!

陈子列却没注意到这点,他使劲儿瞅着对门周府墙上挂着的丧幡,气氛肃穆,几条素白的粗面布条被风吹得到处飘荡。

其中一条白布盖上了写着“周府”俩字的牌匾,很有点莫名的阴森可怖。

府门外有个女侍正披麻戴孝,见他们要走,虚虚地行了一个礼:“我家老爷这两日身犯恶疾,昨日夜里突然暴毙,惊扰各位了。”

卫拣奴一边催促任不断搬东西的手脚利落点,要么就别成日里白吃他那么多饭。

一边自己动也不动,与小姑娘温声安慰道:“哎,人生无常,总会有这么些难免的事儿,你也不要太过介怀,免得伤神……我方才看这白帛七尺长、九寸宽,挂的应该就是下马幡,依着礼节本该是要我们下车吊嗓的,可惜不巧,我们这边有事儿赶路,实在是唐突,不知你可否——哎!”

封十三实在看不下去他青天白事之前还要扰人姑娘家的清誉,但此人非但谎话连篇,连流氓都耍得悄无声息,居然一时还寻不到什么由头来阻止。

没法子,他只好忍无可忍地抬脚踹了下驴屁股。

驴子便任劳任怨地打了个鼾,迈着十分稳当的小碎步,轻盈地拖着三人跑起来。

红扶街上瞬间只剩下一个还拎着俩箱子的任不断。

萧瑟北风吹完了灵幡,又来吹他凌乱不羁的头发,最后打着转儿落在他额角紧紧绷起的青筋上。

任不断对亡者没有半点尊重,当即很不讲究地嚎叫起来,听着比周府里嚎丧的那些宾客还要真心,带着几声佯装力竭的哭腔,扯着嗓子吼:“干嘛呢!我还在这儿呢!喂!你们几个能不能偶尔把我当个人啊——”

卫拣奴笑骂一句:“赶紧的!没可能的事少说两句!”

封十三租的那辆驴车脚力很好,一只骡子背家当,另外两只驴背了四个人加一辆车,任不断驾车也很有一手,一路上顺风顺水地到了抚州,连个稍微震点儿的陡坡都没遇上。

等一路到了抚州府的门口,日头方才挂上头。

任不断率先一步牵住了驴嚼,待里头两个小少年都落了地,卫拣奴才不紧不慢地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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