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涯剑乌黑的剑刃饱饮了鲜血,呈现出淡淡的青。
像山间一抹松。
这不算是一把好剑——虽然它威力不俗,却始终带着剑坯里出来的血腥气,随时准备着在某场杀戮后反噬主人。
但它确实是现在最适合舒以的剑——认主之后,境界未及寻真的修道之人,若无防备,极有可能被一击斩杀,可惜的是所有威力尽集中在这光华万丈的一剑当中,后续颇为乏力。
舒以调动了那一剑的威力,此刻也并无多少余力去对付其他人。
——修道固然有流派的差别,但三个大境界却是修真界普遍公认的:一曰脱俗,凡人脱去凡骨,重铸肉身,六脉贯通,可为脱俗;二曰寻真,魂魄经受大道真意洗练,道不死,魂不灭;三曰超凡,这却是在传说中的境界,具体如何众说纷纭,只说是神仙境界,凡人不可揣摩。
修真界也多年并未出现过超凡境界的人物,只剩下一些故纸堆的事迹代代相传。
这樵夫在寻真境界的门槛上,先是一刀被舒以破坏了肉身,又被青涯剑剑气震慑,神魂不稳,如今舒以想要拿捏他,却是再容易不过。
舒以没有因为牧隗星的话语,而将剑挪开。
她的剑尖始终稳定地指着樵夫,淡淡的杀意从剑上泄出。
那老妇人与三位美人侍女尽皆虎视眈眈地看着舒以,却又因为她云淡风轻的表情而不敢动手。
舒以挑剔地打量了一会樵夫。
舒以:“不若这般,你拜入我门下,当我的开山大弟子。”
樵夫四周环顾了一眼,最后才确定舒以在和他说话。
樵夫迷惑不解,本就不聪明的脸上更加显得呆滞:“拜入……您的门下?”
舒以:“不错。”
舒以:“我欲创立本真教,以度化众生为信念,行那首善之事。”
包括牧隗星在内,一众人物均用那一言难尽的眼光看着舒以。
牧隗星:“姑娘,你教行的那‘首善之事’,和我想象中可是一样?”
天天用剑来度化众生,帮助他们脱离人世的苦海,美其名曰“首善之事”?
牧隗星性格跳脱,他说话说到一半,便又想起另外一件事,继续问舒以:“对了,还不知道姑娘要怎么称呼?”
舒以:“俗家名字我已忘了,你称呼我为静真便是。”
舒以的表情过于淡然与镇定,牧隗星便果真相信了。
舒以:“我教创立之后,便定当日日行那首善之事。时时刻刻不忘本分,务求修成正果,以证大道。”
樵夫:“我修的是道教,对佛法也没什么悟性……”
舒以便将手上的青涯剑往前送了三分,锋锐的剑尖在樵夫脖子上划下一道伤口。
舒以:“如此这般,可觉自身悟性有所提升?”
那剑尖的光芒黯淡,杀气却十分真实。
樵夫:“不错不错,我现在正是如同醍醐灌顶。现今去学那佛法,倒也是完全来得及。还望师父多多指点我一二,让我能早日得悟大道。”
舒以便将青涯剑往后收了三分。
樵夫悄悄地松了口气。
“姥姥”正欲多说些什么,打断舒以“度化”樵夫的动作,却几次被牧隗星拦了下来。
牧隗星此人,颇有三分邪性。
他初见舒以时,只觉她长得处处合自己心意,现在观她一番行为举止,却比那外貌更为动人心弦,只觉得从未见过如此神仙人物。
虽然释家多不会留恋红尘,但哪个释家又如此这般度化众人?
他便含笑看着舒以收下了她的“开山大弟子”。
舒以本就只是逢场作戏,也不对樵夫多言,便要带着他下山去。
舒以看着牧隗星,语气有些冷淡:“我便带着徒儿去山下凑个热闹,度化几位有缘人,你们自便好了。”
牧隗星也不拦她,挂着一副笑脸和舒以道别:“那便祝静真禅师多多旗开得胜,心想事成。”
樵夫一步三回头,却看见牧隗星拔出了他一直背着的剑。
——和舒以的剑不相同,牧隗星那样的剑,一旦出鞘,必定是要见血的。
牧隗星的气机笼罩了“姥姥”这一帮人。
樵夫打了个寒颤。
舒以见樵夫并没有跟过来,便回过头去看他。
舒以:“怎么,又觉自己佛法悟性不够?”
樵夫连忙解释:“不不不,师父,徒儿深觉对佛法兴趣大增,悟性大涨,想来定能为我教做出一番贡献。”
舒以:“那便是最好。”
樵夫亦步亦趋跟着舒以下了山,根本不敢再回头。
牧隗星的剑拔了出来。
这是极致血腥的一剑,是在尸山血海中修炼出来的,最为纯粹的杀人剑法。
他剑拔出的那一刹那,鸟鸣虫嘶尽皆消失,天地之间如同只剩这最后一剑。
“姥姥”甚至连逃跑的念头都还没来得及想起。
一切归于寂静。
这剑法似乎对牧隗星来说,也有几分吃力。
他喘了口气,靠着树坐下,环顾四周,发现舒以果然已经毫不留恋地离开。
牧隗星:“唉,还真是有点无情。”
片刻之后他又打起了精神,变得乐观又神采奕奕。
牧隗星:“无情也有无情的好处嘛。”
舒以带着樵夫已经走远。
她已经认出来,这里便是百年前的灞原。
灞原是最有名的古战场遗迹之一,最初的时候,是一帮亡命之徒在此聚集,妄图找些上古的宝物。
但随着时间的推进,越来越多的商人聚集,这里便建成了一个小小的贸易中枢,随后渐渐变成城镇。
到如今,已经是修真界最大的城市之一。
灞原城门立着两道碑,一道据传是魔神遗留,上面是谁也看不懂的文字,这些文字随着时间的变化,有着相似的规律;另一道便是灞原最初的商人,根据魔神遗留的碑文制定的历法。
因那历法极其准确,修真界的人均采用了这一版本。
樵夫唯唯诺诺跟在舒以身后,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她要收他为弟子。
舒以却停留在了历法碑的面前。
舒以:“入我教派,必得先明理。”
樵夫顿时打起精神来:“明什么理,要让哪个明一下理?”
其他事情不好说,揍人的事情,他倒是最擅长。
他向来不是什么好人,看见他人吃瘪最是开心,听见要明理,连断手都不再觉得疼痛,只跃跃欲试想要一展自身的武力。
舒以却让他好好在碑前站稳,从怀里拿出一本砖头厚的佛教经典来。
这是她顺手从那小寺庙拿走的东西,如今却奇异地派上用场。
舒以:“自然是你要先明理。”
舒以背着手,看了看魔神碑。
舒以:“好好悟懂这本能经典,待到这魔神碑变过两个字,我便会回来考察你明理的进度。”
魔神碑要变换两个字,那便是半天时间。
樵夫欲言又止。
舒以:“怎么,还有什么话要说?”
樵夫:“之前我们提升佛法悟性,似乎并非是这般做的……”
看见舒以似乎又要拔剑,他连忙改口。
樵夫:“等等,师父,我觉得这般明理的方式也是极好,徒儿这就用心学习。”
他随便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似乎真是在埋头苦学。
舒以也不管他,自己慢慢地离开了。
樵夫:“就这么把我放在这里吗?不会做了什么手脚吧?”
他想要直接离开,最后却又担心自己的小命。
无奈之下,竟然真的对着那本佛教经典学习了起来。
舒以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时间线是有自身的恢复能力的,只要时间穿越者不对过去发生的事进行太多干涉。
她留下樵夫一条性命,倘若命中注定樵夫会死,今后自然会有其他意外发生;但倘若樵夫本命不该绝,她却痛下杀手,反倒不好。
可是若不对冒犯自己的人进行惩戒,多少会有人看轻她。
这般类似邪道的行事风格,最能对人造成威慑,也最不容易暴露她现在还是个凡人的事实。
等到现在,她寻到方法甩开这些累赘,便又有了自己的时间,去寻那不知何处去的九头鸟。
天魔有些感慨:“没想到鹫翎宫的武疯子也能对你一见钟情……这鹫翎宫一心一意修剑,即使是在我那个年代,也很有一番名声的。”
舒以不置可否:“牧隗星并非是深情之人。”
天魔:“剑修就是这般啦,剑第一,其他排后面,你能排个第二倒也够了。”
舒以:“恐怕他也算不得是个剑修。”
天魔想要继续追问,舒以却没什么仔细讲解的欲望,只是淡淡地提了一句牧隗星的身世。
舒以:“他以后定当会是个魔教中人。今日我这般表现,也是在提防他。”
天魔:“现在魔修还成立了个魔教?真是丢脸,真是丢脸。”
魔修向来以自身武力自傲,并不与正道人士一般聚集,因此他们能成立一个教派,实属令人惊讶。
这样的行为,在天魔看来,无异于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决心要当个乌龟儿子王八蛋,因而他觉得异常丢人。
现在正是深夜,但灞原却不知在举办什么节日,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即便九头鸟曾经在这里出现过,估计也一时半会找不着踪迹。
舒以并不着急,天魔就更加不会着急了。
天魔评价舒以:“你这人,也说不出运气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若说你运气好,偏偏许多倒霉事都落在你身上;但若说运气不好,寻常难得一见的功法武器,也纷纷投到你的怀抱里。”
天魔:“哪怕你下一秒就把小命给交待出去,我也完全不惊讶。但若说那天你真的得道成仙,我也觉得这就是你的能做成的事。”
舒以不以为意。
那喧哗声也不知为何,开始离舒以他们越来越近,直到在这酒楼前停下。
舒以这才看清,这竟是一个戏团,人人穿着夸张到近乎造作的衣衫,脸上的妆容皆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为首的那人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走路姿势极为奇怪,仿佛下半身和上半身并不是同一个人在掌控。
他表情浮夸地朝所有人挥了挥手,便在酒楼里布下了舞台。
艳红色的走马灯,明黄色的丝质帷幔,只在酒楼中央轻轻铺开,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倒确实是舒以不曾见过的事物了。
像这样一个在百年前如此有名的戏团,为何百年后竟无人知晓?
舒以尚且能以淡然的态度处之,身边的其他人却都开始鼓噪起来。
“快快快,这可是灵鸟戏团首次在灞原的演出,我们赶紧争个好位置,可千万不要让其他人抢先了。”
那些平日里自持身份的修真人士,如今却像是失去理智的普通人一般,争先地抢夺一个离那灵鸟戏团最近的位置。
“我听说了,上次有人抢到了一个好位置,听完灵鸟戏团的一场戏,便生生从脱俗境界突破到了寻真境界,去年我还和他见过面,不会有假。”
原来是听戏有助于修炼。
这倒是符合修真界人士一贯以来的做派了。
锣鼓响过三声,上场的人物念完开场白,朝着座下的观众作了个揖,便要开始演绎戏中人生。
一位白脸黄衣的人念到:“正是硝烟四起,群雄正乱之时——”
另一位红脸黑衣的人接着念到:“无奈我乃无名小卒,错失这乱世之机——”
白脸黄衣:“且躲到那深山之中苟全性命——”
红脸黑衣:“那日却瞧见黄鹂鸟一只——”
随着戏团的一番念唱作打,周遭喧嚣的环境似乎都渐渐离远了些。
仿佛是水面波纹一闪而过,现实与幻境之间的间隙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舒以感觉正是置身于避世的山林,恰好遇见受伤的黄鹂鸟。
那黄鹂鸟与其他不同,有一根长长的蓝色尾羽。
伤好之时,黄鹂鸟自行啄下那根蓝色尾羽,将其递给舒以。
黄鹂鸟说道:“救命之恩,结草衔环不足为报,只能将这尾羽一根,送予救命恩人,以此为信,代代为好。”
舒以确实有一瞬间沉浸入了这场报恩的好戏。
她以为自己便是乱世之中的一位普通人。
黄鹂鸟递给她尾羽的时候,舒以轻轻抚摸过。
尾羽的触感那么真实,像是丝绸划过手上。
但正是这一份真实,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舒以低声问:“天魔,你可听得到我说话?”
其实她没有必要这般小声。
现在的这种情况,即使她站在戏台中央大声喊叫,也不会打搅到他人听戏。
座中人神情皆是一副如痴如醉的模样,即使那“灵鸟”戏团的念白与音乐已经停下,他们仍然兀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舒以还听见有人的低声呢喃:“有了这黄鹂鸟的尾羽,我必定能够升官发财,立下不世之功……”
舒以能清醒过来,一是她过人的心智,二是释家功法的加持,三是她轮回九世,世世修真,魂魄必然会比他人强韧一些。
那穿着金灿灿的黄衣,脸上涂得惨白的人,一眼便看见了睁着眼睛的舒以。
他扭着腰走了过来。
黄衣白脸的人问舒以:“客人是对这出戏有什么不满?我们戏团可以为你再次唱一遍。”
“只要客人能够满意。”
不只是一个人在这么说。
那些涂得白惨惨的头颅,竟然擅自离开了他们自己的身体,摆出一副夸张的笑脸,尖着嗓子告诉舒以:“只要客人能够满意。”
“只要客人能够满意。”
“只要……”
这一句话循环往复,刺得舒以甚至听不清天魔在说些什么。
黄衣白脸的戏子说:“又有客人醒来了。”
并不只是舒以发现了这出戏的不对。
也有人陆陆续续从戏梦中苏醒。
那些白惨惨的头颅,一半摆出了哭脸,另一半则是极致的愤怒。
“这是我们的心血,你们怎么能够辜负。”
“这是我们的戏……”
那布下的戏台竟然变成了阵法,将所有人都围困其中。
“再听……这最后一场戏吧。”
阵法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如泡影一般笼罩了那些清醒的、不清醒的人。
那些喧闹的声音又渐渐消失。
最后,竟又回到了黄鹂鸟与戏中人分别的那一天。
舒以的手上还拿着那根蓝色的尾羽。
现在,舒以听得清楚,天魔在说些什么了。
他说:“你大爷的,我就说,跟着你就不会有好事,现在好了,这是个什么鬼怪玩意,你死了不要紧,别拉着我垫背好不好?”
天魔:“跟着你这才几天,我就见识过了这几辈子都没见识过的东西。”
舒以努力地从这幻境里找出一些弱点来。
她漫不经心地敷衍着天魔:“现在遇到,说明事情尚且还有转机。以后遇到,说不定还会有成倍地风险,何必要生气?”
在两人没怎么走心地口角中,舒以余光瞥见了一个不应当出现在她戏中的人物。
正是那亦正亦邪,性情飘忽不定的牧隗星。
他还穿着那件青衣,身上沾了点泥土。
背上的剑倒是被好好地收着,一点尘埃都没有沾染。
牧隗星似乎也看见了舒以。
两人隔着层层幻境,遥遥相望。
天魔有些狐疑:“怎么这个小子也在?他跟着你过来的?”
他的疑问并没有持续很久,牧隗星便自己大声嚷嚷了出来。
牧隗星:“静真禅师!我知道你听得到!等一下,我这就把你救出来!”
他主动跳入了这个古怪戏团的幻境当中。
天魔沉默了一会,向舒以求证:“这就是你说的,这个人不怎么深情?”
舒以:“他确实不怎么深情,只是专情罢了。”
她有些冷淡地回答:“有些人就是能把五分情谊表现得如同十二分。”
天魔不懂这些。
但他现在已经有点懂舒以。
他学着戏团那古怪得腔调,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哎,多情总被无情扰恼啊。”
舒以:“天魔。”
天魔:“干嘛?”
舒以:“闭嘴。”
天魔便假装自己是个无用的吊坠,把神魂沉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