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和江北分开的日子, 刘昭楠总是想起这晚的雨夜,想起十八岁。
和喜欢的人,和朋友们, 一起跨年, 一起在雨里跑, 一起看日出。
甚至后来她跟宋一聊过一次。
她当时喝醉了, 宋一说了个笑话,她笑着笑着眼角却溢出眼泪,她跟宋一说,有些分开本来就不应该, 谁都别想把她往前拽,她一定会活在记忆里,要么死, 要么爱的人回到身边。
当时宋一挺震惊的, 没想到能从刘昭楠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毕竟她那么清醒,但宋一不知道, 有些记忆就是灿烂的永开不败的花, 永远扎根在生命贫瘠的人心里。
而她挺好奇, 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男生能在刘昭楠的生命里留下那么深的刻痕。
这个问题如果现在的松习来回答, 那就是过年这一晚, 他搭着高寒肩膀掏心掏肺吐槽, “我哥跟刘昭楠简直就是一对奇葩, 你问完刘昭楠想考哪所大学后我他妈都以为这两人今晚要吵架了,但你看看, 这两人还好得跟什么似的。”
“但平时一丁点屁事吧, 我都没明白吵架的点在哪这两人又能吵个半小时, 你说绝不绝,反正我搞不懂这是什么骚操作。”
“我哥跟刘昭楠这搭配,天生绝配。”
*
刘昭楠就像是在江北那偷了纵情愉悦的一晚,隔天回到家,尽管有高寒打掩护,刘谨茹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你跟高寒昨晚去哪了?”刘谨茹从不拐弯抹角,哪怕是盘问。
刘昭楠沉默着,这一次,她真的找不到好的借口。
“刘昭楠,你是真的越来越野了。”
“谈恋爱了?”刘谨茹又问。
刘昭楠一整颗心提起来,刘谨茹却没再说下去。
空气凝得像一只大手,逐渐收紧,压迫着紧张和害怕逼至刘昭楠承受的极限,刘谨茹才又开口。
“高家跟我们家不一样,以后跟高寒保持好距离,人家倒是保送了,你有什么?你跟他耗得起吗?”
刘昭楠刚松开一口气,却又听刘谨茹轻轻扔来几个字,“别痴心妄想。”
痴心妄想?
刘昭楠被几个字砸得愣住了。
在刘谨茹心里,她真那么差劲吗?只是高寒,她都是在高攀吗?
那江北呢。
刘昭楠第一次,想到和江北的未来心是凉的。
*
新年过完,对高三来说意味着假期结束。
开学前一天晚上,刘谨茹跟陈折林在电话里吵了一架。
刘昭楠当时就在房间里做作业,吵架内容听得一清二楚,陈驰不知道家里欠债是陈折林让一家人故意隐瞒的,怕的就是陈驰内心愧疚。
陈折林怪刘谨茹为什么没安抚好那些债主让陈驰知道真相,刘谨茹反斥陈折林:“你跟我吼什么,是我欠的债吗?当初要接手这个烂摊子的是你,这些年替你养这两个孩子的是我!是我!你早半个月把钱打来不就没事了吗?!”
吵到最后,刘昭楠甚至听到了离婚二字。
这个家总是那么容易的摇摇欲坠。
*
初八开学,一个学期没见教室里异常吵闹。
讲台上堆满了新学期的教辅资料,大家围聚在一起聊天。
郑小宁却发现她同桌有些心不在焉,情绪也不高。
她凑近刘昭楠问,“你怎么了?”
郑小宁刚说完这句话,刘昭楠突然从位置上站起来,她迟缓的啊了一声,才回答她问题,“想点事。”
她抬脚往外走,郑小宁拉住她,“你去哪?”
“找陈驰。”
郑小宁不放心跟着刘昭楠来到三楼,六班的教室在最边上,刘昭楠看出郑小宁紧张,“要不你在这等我?”
“不用,我不怕。”郑小宁对陈驰的偏见狠大,从第一眼,她就将陈驰盖章定论为有暴力倾向的混子。
两人走近六班,抓住一位挨门边的女生,刘昭楠问,“能帮忙叫一下你们班的陈驰吗?”
“陈驰?他没来学校啊。”
没来学校?
刘昭楠又道:“那能帮忙叫一下周一为吗?”
女生朝教室喊了一声,坐在最后排靠墙的男生懒懒散散站起来,朝门口走来,刚准备问谁找他,周一为看见刘昭楠愣了顺,“刘昭楠?”
郑小宁安静的站在一边听两人聊天。
“驰哥初二就从我那搬走了,感觉情绪不太好。”
“他现在住在哪?”
“驰哥不让我说,而且他也料到了你会来找他,他让我转告你,别费心思,这高三他不读了。”
大虫心里挺不好受的,明明过年前一晚他问陈驰要不要跟他回家过年,当时陈驰大喇喇地翘着腿坐在椅子里说刘昭楠叫他回去过年。
等大年初一回到租房,陈驰却颓丧得坐在地上,屋里全是烟味,像变了个人似的。
静了一瞬,刘昭楠道:“开学前有没有一个男人找过他?或者他去找过一个男人?”
“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初一打过一个电话,出门再回来后脸上带着伤,我问他是不是跟谁打架了,他也没说,第二天就搬出我那了。”
“真的不能告诉我他在哪吗?”
大虫犹豫了几秒,还是把地址告诉刘昭楠,作为兄弟他真不想看陈驰那样颓,可能刘昭楠能把他劝回学校,“他在上次我带你去的那网吧,现在住在那。”
夕阳斜射着教学楼,回教室的路上,郑小宁一直没说话,刘昭楠勾了勾她手指,“怎么不说话?”
“怕你心情不好。”
“不会,就觉得可惜。”
两人走近班级,教室里邬桥任正站在讲台上发复习资料。
刚进门,邬桥任道:“刘昭楠,你跟郑小宁来领书。”
邬桥任忙得不行,给两人一人拿了份后,他又往刘昭楠怀里塞了份,“这份江北的。”
郑小宁:???
刘昭楠:???
邬桥任也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磕了两声,挠着后脑勺眼神闪躲道:“同学嘛,互帮互助,互帮互助。”
两人拿着复习资料朝座位走去,后面有人问邬桥任,“班长,你不是说你初一爬昆山去拍日晕天象了吗?怎么没见你朋友圈发照片。”
“没天象,没天象”邬桥任哈哈地笑。
教室里正乱,后边一群男生在聊天,很快聊天的八卦从后排传到前排,女生们也八卦起来。
“秦远出车祸了?天哪,这个时候出车祸太倒霉了吧。”
“怎么出车祸了?”
“有我们学校的学生碰到车祸现场了,听说骑电动车逆行被车撞了。”
“难怪江北跟松习没来,他家应该挺特殊的吧,是很穷吗?好像从高一开始老郭就允许他不用上晚自习。”
“怎么可能,能跟松习和江北玩那么好,估计家里也挺有钱的。”
*
从警察局出来,江北叫的车刚好到。
秦远左手打了石膏,先坐进车里,江北把一堆片子检查单和药扔座位中间,跟着坐进去。
一路上车里气氛沉闷,上了高架桥,江北先开口道:“有事不说?”
秦远不说话,只偏头看着窗外。
“知不知道那酒驾司机今天但凡把油门当刹车踩,你就完蛋了,命不是拿来给你这么折腾的。”
江北声音不重,却把车厢里的气氛拉低了几个度,前面的司机频频从后视镜偷看,对上江北的视线后,竟然会被一个小年轻的眼神压到毛骨悚然地背脊凉了一瞬,没再敢偷看。
“跑外卖?逆行?今天不出事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着我?你知不知道小文今天在家哭成什么样?她说你十二点会回家给她做饭,她饿得不行了才敢给松习打电话,你今天真出了事你让小文怎么办?”
窗外的街景倒退,路上穿黄色马甲的小哥骑电动车从街对面疾驰而过。
对于外卖员来说,新年这段时间跑外卖能比平时多赚一两倍,特殊的时间节点配送费很高,并且一些顾客会发个新年红包。
生活都是先向弱势群体施压,如果不是迫不得以,谁想大过年工作。
大年初三秦远就开始送外卖,他从十四岁开始,生活就只有三件事:养妹,赚钱,读书。
秦远挺无力的,看着窗外,哽了喉咙道:“别管我了北哥。”
*
松习和江北从秦远家出来时将近十一点,松习也不会做饭,他跟小文吃了一天的外卖,又守着小屁孩做了一天作业,累得快直不起腰。
两人站在街边各点了支烟抽,松习看着他哥歪头点烟,刚好旁边一盏路灯,微低下头时锋利的轮廓被光影切割出来,挺蛊的。
松习以前还试着学过江北点烟的姿势和动作,然后发现,有些东西还真是浑然天成的,别人学不来,他哥抽个烟比谁都有味道,活该那么能吸引女人。
“老秦跑外卖你早知道了吧?”江北叼着烟斜睨他一眼。
松习怀疑他哥怕是不知道他那双眼睛盯人有多恐怖,凉薄得眼刀能杀人,松习挺委屈的,叫道:“他妈老秦我也惹不起啊哥,上次他踹我屁股老子疼了三天。”
江北懒得跟他算账,沉闷着抽了会儿烟,开口,“老秦手好前,接小文放学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松习都没想到这点,反正他每天也是闲着没事干,点头道:“行。”
“老秦应该挺缺钱的,他爸去世那么几年,也没给他跟小文留多少钱,而且高考后又是一大笔开销,咱两的钱他肯定不要,不然他也不会去跑外卖了。”
“这事我想办法。”
一阵冷风吹来,松习抖了一下,拿出手机叫车,直接定位江北的公寓,一边道:“我今晚去你那睡,不想回去了。”
“不行。”
以前又不是没挤过,松习茫然地抬头,这狗逼抽什么风。
“爷如今有家室。”
“……”
“走了,”江北把烟头扔垃圾桶,双手懒散地揣进兜里转身离开。
“去哪啊你。”松习问。
江北头也不回,“去看看我未来女朋友。”
“……”
*
江北穿过杨林,上个学期总是亮到很晚的那扇二楼窗户今晚是漆黑的,他没有转身离开,而是掏出手机拨号,电话接通后,他问,“跳闸了?”
“嗯。”
“别动,等我来处理。”
他也没说什么,刘昭楠就是莫名心跳加快了。
刘昭楠本来都打算自己上手了,这会儿却犹豫了,他都这么说了自己还抢他的风头,好像不太好。
男人都好面子。
对,男人就是需要吹捧。
江北从外挂楼梯上来后先进了房间,没看到刘昭楠,又往二楼尽头走去,远远的,就见她站在电路表跟前。
“胆子那么大啊。”
刘昭楠感受到身后靠近一具身体,薄荷里混杂着清淡的烟味,模糊的视线里,感受到一条手臂擦过她的肩膀往前面伸。
视觉模糊,听觉却很清晰,他在修电路。
“你看得清吗?要我给你照个灯吗?”她极力忽视两人之间的贴近。
“好。”声音是从耳边传来的,更近。
刘昭楠轻抿了下唇角,打开手机灯光。
他研究线路好像很认真,她也认真看着,如果他不来,她应该也是跟他一样的步骤操作,刘昭楠注意力很集中,直到—腰间突然贴上一只宽大的手掌。
冰凉的,手掌和五指的骨骼清晰。
刘昭楠愣了顺,悄悄抬眼看江北,他似乎是下意识的举动,只是想跟她借点力而已。
其实她可以往旁边站的,这样就不会挡到他了,刘昭楠心思乱起来。
江北看着电表,没看她,只是下巴轻轻在她头顶点了下,“专心,学着点。”
静了一瞬,刘昭楠眼睛又看向电表,半晌道:“我会修的。”
“哦。”
不知道为什么,刘昭楠竟然觉得他哦得有点意味深长,就好像,她是故意要让他来修的一样。
“……”
“秦远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刘昭楠转开话题。
“左手骨折。”
刘昭楠感觉他又往前走了点,后背已经跟他的胸膛贴上,可能,只有一点点缝隙了,耳边很近的响起声音,“你就好好读你的书,其他的不用担心。”
刘昭楠想起刘谨茹初一那天的警告,虽然她指向的是高寒,可道理都一样,像是忽然吹来一阵迷雾,她不太能看清未来的路了。
“江北,”刘昭楠喊他。
“怎么?”
“如果点路修好了,你先别打开开关,我想和你说会儿话。”
江北听出她声音里闷闷的情绪,故意逗她道:“挺会玩啊楠姐。”
刘昭楠脸烫得不行。
他修着电路,她自顾说起来,其实早就应该跟他说了,只是过年那天那么好的日子,她不想讲不高兴的东西,甚至都没太多表现出负面情绪。
初一早上看日出她给陈驰分享了日出的照片。
她说江北占有欲很强,但那天早上他却没有吃醋
刘昭楠后觉,江北一直都知道她情绪的。
甚至回忆起来,其实江北吃醋并不是那么无理取闹的什么醋都吃,他吃醋的出发点,好像都是希望自己能感受到被重视。
刘昭楠当时其实不太高兴,不是因为他没吃醋,而是江北这人的心思太细腻,甚至有点敏感,男生很难会是这样。
他过得好像也不好。
刘昭楠把心里憋闷的话倾诉出来,和他讲了陈驰的事情,最后,刘昭楠微不可察地叹气,跟江北说:“好想长大。”
想独立,想变强,想反驳大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江北。”
“嗯?”
刘昭楠脑袋轻轻往后靠,抵着他的胸膛仰头看他,地上的影子宁静地漾着,男生低下头。
“如果我们在这个年纪分开怎么办?好像什么都反抗不过大人。”刘昭楠情绪越来越往下落。
这一秒钟,影子是在接吻。
“刘昭楠。”
江北俯视着她,“别管明天是下雨还是天晴,享受你十八岁的青春就完了,也不需要急着去懂太多深奥的道理,我们正经历的这个年龄段尽管大胆去试错,毕竟我们年轻,机会很多,最重要的,小刘可是有崇高理想,有斗志,有未来,而且你还有我。”
“阿楠,此时此刻的我们不需要做什么,不后退就行,当然,就算你退了,我多走两步也没什么。”
刘昭楠笑起来,甚至因为最后一句有点脸烧,但一点都不惊讶江北能说出这样的话。
她早发现了,江北这人聊什么都很自然,有他的场合总是舒服畅快的,那不止是自信,更是内在的文化涵养能让他在任何场合应付自然。
他不健谈,但你要他说,他能说出东西来。
刘昭楠一边笑一边想,这男孩多厉害啊,自己一个人都能长得那么根正苗红。
“还有吗?再讲两句?”
“啧。”江北睨着小姑娘,“还得寸进尺是吧。”
“江老师再多讲点大道理,开导开导我这个迷茫的人。”刘昭楠声音软软的。
“道理没有,”男生突然俯下身,在小姑娘耳边轻轻说了句,“只有情话。”
挺钓的。
刘昭楠就被钓得迷了心智,脑袋迟缓地低低道:“什么情话?”
江北俯身在刘昭楠耳边停留了几秒。
一瞬间,安静得只剩呼吸声。
下一秒,气氛突然就变了味,像是从冰点一跃而至沸点。
刘昭楠脸烧得不行,不太想让气氛继续安静,因为呼吸有点乱,怕他听见,空气越来越稀薄,她悄无声息地往前走一小步。
这样,可能就会好一些吧。
一动,却自己绊住自己,踉跄了下。
江北反应很快,捞住她的细腰,指腹隔着柔软的棉质睡裙贴在一块软肉上,很烫,他微低下头,漫不经心地调笑:“这就站不稳了?”
刘昭楠觉得气氛快烧起来了,被他手指捏着的地方简直麻得不行,力道有点重,她出口嗓音都在细微地颤,低低道:“没有,绊了下。”
他却轻笑一声,嗓音像黑色岩石相互摩擦过的低沉,刮在她的耳廓上,太痒,心里也痒,刘昭楠觉得快要呼吸不上来了,手指捏紧睡裙。
而且他笑得有点过分,反正江北知道真实的刘昭楠是什么样的,她也没什么顾及了,开口道:“我要是故意的。”
顿了顿,继续补充,“才不会只是这样。”
江北低低地笑,很不要脸,漫不经心道:“知道,你故意的话,肯定是要捞点油水的。”
“……”
“毕竟我那么帅。”
“……”
刘昭楠脸太烫了,最后还是败下阵来,再次转移话题,“房间里的那个投影仪是你装的吗?还有懒人沙发,零食架这些。”
“嗯。”江北没解释什么,只轻松一语,“新年新气象。”
他这么说,刘昭楠又不确定某些想法了,只低低道:“你对我那么好,我还不完了。”
突然腰间的力道又重了些,刘昭楠心一颤。
“知道我在干什么吗?”耳边一道轻语。
她极力忽视刮擦在脖颈上的灼热气息,遥头。
“投资。”
她也不知怎么,溢出一声发颤的低语,“什么?”
江北手指摸着某个开关,往下拉,头也往下低,在刘昭楠耳边解释,“意思就是以后都是要还的。”
话音落,楼道里亮起来,刘昭楠的心脏还在颤。
红透的脸无处可藏。
但小姑娘没来得及羞赧,先是被身后的人给震惊了。
刘昭楠瞳孔睁大,不可思议地仰头看着江北,半晌只发出一个音节,“你…”
她吸了口气,“你怎么…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