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升市这年,七月的街道挂满红色灯笼,比喜悦的情绪更热腾的,是南城当时的天气。
也是这一年,刘昭楠的人生被刻上记忆点。
从十七岁的那天中午,太阳热辣,气温很高,热风吹进教学楼第五考场,广播滋滋作响时开始的。
“衬衫的价格为九磅十五便士,所以你选择C项,并将其标在试卷上,接下来……”
“听力部分到此结束。”
盛夏骄阳,窗外蝉鸣阵阵,窸窣的笔触声,试卷的翻阅声,头顶风扇的乌拉声,等紧绷的神经注意到这些声响时,考试时间随着打铃截止。
严肃的考场监考老师正声,“请所有考生起立,停止答题。”
刘昭楠额头和后背熏起一层细密的汗,白皙脸颊泛着微微薄红,在感谢语最后一个单词后标上句点。
松了松握笔的手指,女孩缓缓匀了个呼吸跟着人群站起来。
没几分钟,监考老师携考卷而去,只剩下满教室对答案的聒噪,刘昭楠垂着眼睑,缓慢收拾涂卡铅笔,橡皮和碳素笔。
刚拧上笔盖,黑色的墨迹突然从顶头溢出,看着一手黑墨,刘昭楠庆幸不是在考试途中出差错。
离开考场,走廊上同样挤满对答案的学生,有人揉皱试卷,心态崩溃道:“我他妈刚准备好听力就结束了,听了个寂寞。”
“完形填空也好难,单词全看得懂但不知道选什么。”
“这次期末考真的好难啊,感觉时间一点都不够用。”
“慌什么,听说往届都是这样过来的,谁他妈让我们下次开学就是准高三了,还要搬到高三教学楼去。”
刘昭楠安静地朝楼梯口走去,身后的讨论声渐远。
一个考场三十个人,第五考场,成绩表上不上不下的位置,是每个中间生尴尬而深扎难破的瓶颈点。
不好不差,退一步可以,进一步很难。
最迷茫困顿的,往往就是这部分好不到极致也差不到哪去的“差不多”群体,也是每次考试结束,最频繁对答案的群体。
中间生这个位置,最熬人心态。
考场在三楼,班级教室在五楼,刘昭楠先到一楼的洗手台洗手。
冰凉的水柱冲下来,紧绷的神经逐渐舒缓开来,熏热的后背也慢慢降温,刘昭楠仔细擦着手指上的墨迹。
洗手台旁边是厕所,灰白色的建筑,平时没什么人,但每个星期一晨会都会坑位爆满,因为挨近站队的操场。
两个女生挽手从厕所出来,在刘昭楠旁边洗手,其中一女生语气羡慕又好奇问:“给江北送水什么感觉?”
回答的女生情绪激动,声音还在细细颤抖,“很紧张,真的紧张到爆。”
两人很快交谈起来,仿佛没看到刘昭楠。
“也是,江北打完球从来不接女生送的水,你哥今天帮你送了水,估计你的名字明天就出现在论坛上了。”
女生整理着刘海,浅浅勾唇一笑,语气瞬间又低落起来,“但他都没看我一眼。”
同伴安慰道:“你这水都送成功了,没什么好伤心的,你是没看到沈玲玉,那脸都黑了。”
“校花?她也提前交卷去送水了?”
“嗯。”
“别管啦,不过江北好牛逼啊,提前半小时交卷去打篮球,全级组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像他这样做什么都游刃有余。”
“是啊,我昨天还在论坛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女生调整语气,认真复述:“整个南江二中的女生每天都在期待什么?”
“什么?”
“太阳升起和路过江北。”
同伴闻言噗嗤笑出声,“还真是,路过江北,每天都想。”
交谈的声音随着风声远去,只剩哗啦的水柱声,皮肤被不自觉搓到泛红,刘昭楠啪的关掉水龙头,折回教室。
教室正热闹,前排学霸的位置被堵得水泄不通,连过道也站满人,追问着选C还是D,时不时传来一阵哀嚎或是劫后余生的喘息声。
刘昭楠走向后门,打算从后门进。
第二排最后一个位置,此刻正围着几个男生,松习坐在桌子上,手里一下一下抛着篮球,语气狂傲道:“下次我北哥绝对打得你们三比零信不信。”
松习说完眉眼快意地看向教室门口,“你说是不是啊北哥?”
暗红色掉漆的钢制防火门,男生双手揣兜懒散靠在门背上,上半身只套着一件黑色T恤,冷白皮的手臂和脖颈暴露在空气中,闻言微抬起下颌,喉结跟着滑动,漫不经心地骂了一声,“滚,傻逼。”
松习操一声,抓着手里的篮球瞄准门口那大拽逼发射。
刘昭楠的身影刚出现在后门,一阵带风的声音向她袭来,没来得及看清是一颗高速运转的篮球,唯一的反应只剩条件反射地抬手闭眼。
倏而,隔着薄薄的校服衣,肩骨上感受到一只冰凉的手,五指力道强势,以她的肩膀为重心,带动着她的整个身体快速移动 。
失重的不安全感让刘昭楠不自觉抬手去抓寻支点,又在极近的距离里,感受到一具无法忽视的男性身体,鼻息间萦绕着一股淡而清爽的沐浴露味道。
自从和男生同桌后,刘昭楠忽觉这个年纪的男生,身上的干净和清爽特别难得。
像此刻的味道一样。
“没事吧?”
刘昭楠没来得及反应这句话,紧接着听到篮球落地的声响。
在篮球砸地的动静里分辨刚才的那道声线,刘昭楠突然心脏骤缩,猛睁开眼的瞬间,头顶接着响起带着怒意的冷淡声音,“找死是吗你?”
松习跳下桌子,脸上还是惊愕和恍惚,双手合十向江北告饶:“错了哥,真的,我错了。”
他没想到自己会手偏,恰好又有人出现在门口,幸亏江北用肩膀把这球给挡了,不然那倒霉蛋的脸都要被砸扁。
松习看向倒霉蛋刘昭楠,抱歉道:“你没事吧?”
刘昭楠有些恍惚,被松习的疑问拉回神智,意识到自己抓住的支点是江北硬实的臂膀,瞬间松手,退开一步遥遥头,“没事。”
“道歉。”
刘昭楠愣怔,松习也错愕的看向江北,后者懒散的把手揣回兜里,目光射向他,“要我重复?”
松习哦哦哦的狂点头,又看向刘昭楠,刚准备开口,突然有点犯难,他不记得倒霉蛋叫什么名字。
偷看江北一眼,松习硬着肉皮道:“对不起同学,吓着你了。”
*
刘昭楠回到自己的座位,把笔袋放到桌子上,垂着眼发愣,手指轻轻摁了摁桌面。
“刘昭楠,你七选五最后一题选什么?”前桌的男生突然转身问。
刘昭楠记忆力很好,很快报出一个答案,“D。”
“完了,我选的C,我当时还纠结选C还是选D来着呢。”男生叹气一声。
这时突然插进一道清晰而短促的哼笑,“前面那么多学霸你不去问,你问她,八成她自己的都是错的,你竟然敢问她。”
话里的轻蔑意味明显,男生悄悄看了眼刘昭楠神色,后者平淡无波,却还是气不过转眼道:“肖震强,没必要这样说吧。”
刘昭楠的同桌,肖震强,满脸无所谓道:“我就是心直口快而已,她不至于生气吧,那么小气?”
肖震强又补一句,“况且我说的也是事实,她就没进过班级前十。”
刘昭楠不说话,争辩从来战胜不了先入为主的偏见,何况肖震对她的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男生觉得尴尬,选择转移话题,看向教室另一个方向,吐槽道:“沈玲玉怎么了?又在哭。”
班花沈玲玉的课桌边围绕着一群女生,递纸巾的,安慰的,也是一处热闹。
男生的同桌小声八卦,“听说她交早卷去给江北送水,被别的女生捷足先登了。”
男生惊讶,“这都要哭,我服了,沈校花是真矫情。”
一直不说话的刘昭楠突然开口,低声道:“这不是矫情。”
爱哭,是有人哄,有人哄,才敢哭。
公主论。
肖震强嗤之以鼻,“矫情就是矫情,别为你们女生洗白了。”
刘昭楠耸耸肩,没接话。
*
江北回到自己位置,围绕在桌边的一群男生看他脸色不太好也就悻悻散去,松习坐在江北前面,此刻孙子似的转过身对江北说:“哥,今天多亏你了,不然我就惨了。”
江北支棱着一条长腿在桌子斜杠上,手里转着一支黑笔,目光落在一道物理附加题上,纠正:“不是你惨。”
旁边有人插话,替松习说话:“可是也不能全怪习哥啊,要不是那谁突然闯进来也不可能会砸到她吧。”
笔尖顿在练习册上,江北抬起眼眸,他眼皮薄,眼尾内双,瞳孔颜色很浅,眼神天生凉薄冷酷。
江北盯着男生开口,“错了就是错了,懂?”
江北表情太冷,男生还以为替松习说两句话就有机会跟他们混成一片,此刻缩着脖子闭上嘴,不敢再反驳。
“对对对,”松习倒是一点不推卸责任,而且人家是女生,要一篮球砸下去,就算毁容不至于但那力道鼻梁骨绝对得断。
想到这,松习的目光看向江北结实的手臂,薄而紧实的肌理线条流畅,青色的筋脉带着点禁欲的性感。
除外,他眼尖,看到江北手臂上某块白皙的皮肤上有两道浅淡微红的痕迹。
像指甲的抓痕,更像风月事后的痕迹。
松习转瞬不正经起来,邪笑着问,“哥,背着兄弟们干大事了啊?”
江北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是两道浅淡的月牙形红痕,而后没什么表情的从桌洞里捞出校服外衣套上。
松习接着小声嘀咕,“哥,你这风花雪月是全然不顾前面在为你哭的校花啊。”
江北声音冷淡:“关我屁事。”
他右手写着字,嘴角扣着校服领,单手把拉链唰的一下扯到顶,同时发话,“老秦,把你的傻逼同桌拖走。”
一条同样肌肉结实的小麦色手臂横亘过来,头也不回扯着松习衣领子拽回座位,松习叫得像屠宰。
*
期末考结束,刘昭楠晚上洗完澡后坐在书桌前估分,南城的夏季多雨闷热,她开着半扇窗任风吹面。
不管是中间生,不管是进步或者退步,刘昭楠能每一次准确无误的预估自己的分数,在试卷发下来前已经开始查缺补漏。
学到十二点,万籁寂静,只剩闹钟滴答的声音作陪。
安静的氛围里突然手机发出声响,刘昭楠拿起手机点开企鹅号,是生日提醒。
[好友江北生日即将到来,去送上祝福。]
刘昭楠盯着手机屏幕,又想起白天发生的事情,才恍然自己甚至没跟对方道句谢。
不过那样天之骄子的人,一句谢谢估计不会在意。
犹豫片刻,刘昭楠没有去找江北的私人聊天框,而是点进班群列表。
X那一列,如今依旧只有两个人。
X。
向南向北。
江北,和她。
潮湿黏腻的夏风从窗户灌进来,困顿人的思绪,难挡这燥意的,还有树上聒噪的蝉鸣。
窗户关上,一切远去。
仿佛少女那点深藏的心事也被带走。
喜欢一个人,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情绪表达,暗恋最短的距离,也可以只是—
偶然间,并列的两个虚拟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