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出行, 声势浩壮。
数千禁卫簇拥着御辇,铁甲在晴空下反射出的寒光蜿蜒向前。
正是初春,天气才稍有转暖,路边枝条上已有嫩绿的新芽萌发, 在料峭的春风里轻舒微颤。
上皇半阖双目, 满布皱纹、青筋纠杂的手里把玩着两颗羊脂玉·球。
甄氏。
似乎有两分聪明。
她若聪明, 就不会不从。
今日之后,给她个什么名分,就看她到底有几分聪明了。
静玄寺算半个北静王府的家庙,临近京城北门,与北静王府约有两刻钟路程远近。
听得上皇突然出宫是去静玄寺, 北静太妃忙命水溶换过常服,向静玄寺觐见请安。
但北静郡王的大轿被拦在了静玄寺山门外。
禁军统领蒋庆亲自在山门处守卫, 话说得还算客气:“陛下今日出宫,只为修佛静心,已吩咐过不见人,王爷请回罢。”
水溶十分温和谦逊, 打探数句,又贿以金银,蒋庆一字不肯多言。
他只得在寺外叩首, 上轿原路回府。
北静太妃在府中坐卧不安, 心绪不宁。见水溶这就回来了, 她起身到殿外等着, 来不及拉他入殿就问:“老圣人不要你随驾?”
水溶叹道:“禁军已将静玄寺围了几层, 我只见到了蒋统领, 连戴内相都没得见。老圣人不想见人, 我也只能回来了。”
说话间, 两人已回到殿内。
北静太妃随便往榻上一歪,直揉胸口:“我这心跳得厉害,总觉得今日会有大事。”
水溶吃过半杯茶解渴,坐在太妃身边安慰道:“娘,静玄寺又非第一次迎接圣驾,便是你我不在,也不会出什么差错。”
本朝历经四代,连只在位九年,年未半百就崩逝的太·宗皇帝都曾驾临过静玄寺一次,今上也曾两次临幸。上皇从登基至今近五十载,临幸静玄寺的次数更是一双手都数不清。
北静太妃忽然想到一人:“甄氏也在里面。”
水溶笑道:“前日徐嬷嬷才去了回来,说她还是那么瘦弱,娘忘了?她那身子,别说老圣人带足了三千禁卫,连御前的太监都能一只手制住她,能弄出什么事?”
北静太妃想了又想,勉强点头:“就算我多心了吧。”
水溶笑道:“东西寺隔着几道门,老圣人从来没去过西寺,她又不认得怎么去东寺。娘累了,我替娘念一卷经罢。”
……
甄素英垂首敛目,只看着脚下不断退后的石砖,跟在戴内相身后,迈过一道又一道院门。
他们经过之处,并不见其余人的身影。
但甄素英知道,一定有禁卫中的弓箭手在暗中埋伏。
若她有分毫异动,利箭会毫不犹豫地穿透她的血肉,取走她这条命。
——会比她用短刀刺透智善、智通两位小师傅心口的手法干脆得多。
甄素英不敢咬嘴里的肉,不敢深呼吸,不敢做任何能让她迅速冷静下来,却会引起注意的事。
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绝对不能失败。
失败了,两位小师傅就白死了。
她是为了娘,为了弟弟,WWw.52gGd21格格党m为了家人,两位小师傅无父无母,都是孤儿,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尽忠”吗?
分明她们临死之前……也是怕的啊?
她们从开始教她,就知道一定会有被她杀·掉的这一天吗?
戴权在一处殿外停下。
“陛下,静思师父到了。”
甄素英用余光扫视院中,只看到了几个品级不低的太监的袍角。
禁卫都在外面。
殿内,一个老迈浑浊的声音说:“带她进来。”
戴权应诺。
另两个太监开启了殿门。
戴权微微侧身:“静思师父,请吧。”
甄素英不再刻意收敛身体的颤抖。
她仍然紧紧跟随在戴权身后,进入内殿。
戴权让在一旁,她闭目拜倒:“贫尼静思,拜见陛下。”
看着下方抖成一团的纤弱女子,上皇的心情莫名好了两分。
他盯着她细腻洁白的后颈看了一会,问:“静思,你为何不起?”
甄素英的声音从齿缝里钻出来:“贫尼有罪。”
上皇笑问:“你何罪之有?”
甄素英声音哽咽:“贫尼……贫尼……不该只尊太后,不敬陛下……贫尼辜负了陛下的恩典,日夜不安……”
上皇笑命:“抬起头来。”
甄素英慢慢挺直身体,仰起一张不施脂粉的素面。
她发红含泪的双眼看了上皇一瞬,又忙惊慌垂下。
上皇的目光在她身上一寸寸扫过。
她只穿一身素衣,用一根白玉簪挽住一头乌发,在寺中吃了半年的素,竟毫未减损她的容貌。她玉面柳眉,两颊红润,身上的素色更显出面容娇俏可人,窈窕的身段被深深藏在衣裙之下。
上皇下榻,向她走了过来。
甄素英浑身一颤。
上皇俯身,拍了拍她的脸,捏住她的下巴:“朕给你赎罪的机会。”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甄素英瞪大了双眼,她的神情从震惊转为绝望,泪水摇摇欲坠,她双手在腿上攥紧,浑身发抖,嘴唇张开又合上,却没敢吐出任何一个拒绝的字。
最后,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滚落,掉入上皇手中:“妾身愿意还俗,服侍陛下。”
上皇直起身,畅快笑了几声。
戴权笑道:“恭喜陛下得此佳人。”
上皇摆手,戴权低头出去,将殿外的几个太监赶远,只自己在门外守着。
这事到底不算光彩,老圣人连他都不留在里头了,外面自然是人越少越好。
殿内,甄素英仰面躺着,双目无神。
上皇龙袍里,金色的锁子甲在她眼前晃出一片光晕。
结束,上皇要向外唤人。
甄素英却抖着手,抚在了上皇的锁子甲上。
她咬唇说:“妾身……服侍陛下。”
上皇看了她两眼,捏住她的脸颊,问:“你也‘服侍’过水溶?”
甄素英的眼泪立刻滚落下来,满眼惊慌:“妾身没有!”
上皇手没松:“朕与水溶,谁更——”
甄素英忙道:“陛下龙威,旁人如何比得?”
上皇慢慢放开甄素英:“朕许你服侍。”
甄素英低下头:“初春天寒,请陛下许妾身拨热火盆。”
上皇点头。
甄素英赤·身下榻,将屏风内外四个火盆都拨热加炭,净手回来,便精心服侍上皇。
屋内渐热。
上皇意犹未尽。
甄素英声音细细:“不知妾身服侍得怎样。”
上皇笑道:“你很好。朕许久没如此痛快了。”
甄素英羞涩一笑:“陛下……”
上皇脱去锁子甲,丢在一边,大笑:“再来!”
甄氏如此知趣,他该给北静王府选一个更好的王妃补偿。
林家的姑娘就不错。尚书之女,做个异姓郡王妃很够了。
这份恩典赏给林家,也抵得过那十几廷杖。
林海难道还没有甄氏知道好歹?
林家的姑娘还小,不能成婚,就先给北静王府选两个侧妃。也叫林海知道什么是天子——
甄素英服侍一番,跨·在上皇身上。
正得·趣,要到顶·峰时,上皇忽觉魂惊。
他睁眼一看,甄素英面上哪里还有娇羞仰慕,迷离春·意?
她眼神冰冷,手中握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长针,无比精准地向他心口刺来。
……
临敬殿,皇上背手立在殿外,向北偏西方向远望。
罗焰和从前无数次一样,安静侍立在一旁。
天将午时了。
焦急在皇上眉心显露。
去岁他太冒进了,以为能用选宫女一事重击父皇,哪知父皇也想探明他的打算,将计就计。
他没能再振仁德之名,也没能让父皇的名声损伤多少,反而让父皇对他更加戒备。
不过父皇对他的防备够多了,他不怕再多一层。
而且,他早有两手准备。
孝慈太后薨逝不久,父皇就开了多年的戒,又幸起了宫女。父皇幸人,只择年轻健康的,连样貌都不大挑了,他当然明白这代表着什么。
父皇想要一个母族微贱,全然在掌控中的儿子。
一个什么都不懂,甘愿做傀儡的儿子。
父皇抬出六弟,不过是想让他自乱阵脚。
东平王府穆氏,嫡支出了一个北静太妃,旁支出了一个皇贵太妃。就算皇贵太妃与东平王府并不亲密,与北静太妃也关系平平,六弟有这样的母族,父皇怎么敢抬他上位?
是大周需要一个能让臣民安心的皇帝,一个健康年轻的继承人,所以父皇还没对他下死手。
等父皇的小儿子落地,他不但皇位不保,性命也该到头了。
他让仪鸾卫给父皇幸过、或可能临幸的所有女子都下了药。
她们有孕的可能变大了。代价是,失去了任何能让孩子平安落地的机会。
胎儿最多在她们腹中长到五个月。
这一年,父皇先后没了六个“小儿子”。
他将父皇逼到了他想让父皇走的路上。
是父皇要去静玄寺,是父皇要强夺臣妻,是父皇非要在静玄寺强占甄氏,让甄氏不堪受辱,只能弑君——
皇上问:“那两个烧了吗?”
罗焰:“陛下,臣都已办妥了。”
如果皇上仔细听,就会发现罗焰的声音比往日稍有沉闷。
但他满心都是甄氏能不能成功,没有发觉罗焰的这一点点不同。
若甄氏成,父皇遇刺得如此不光彩,他不细查究竟,才是保全皇家的颜面。
等甄氏和她几个陪嫁一死,智善智通已经化成灰了,知道这件事真相的,就只有他和罗焰。
可若甄氏败了……
戴权、钦天监、各处的太监女官……
他和孝慈太后这些年在宫里的经营可能会被连根拔起,一丝不存。
父皇一直没有让他碰到更多兵权,他宫变就是主动送死。
还剩唯一的办法,就只有让仪鸾卫强行给父皇下“梦中醉”,再把罗氏弓氏都抹去了。
连甄家都会背叛父皇。
仪鸾卫远比甄家可信,但他也不会全信。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舍不得他花了十多年精力,投入百万,培养出来的这些人才。
特别是罗焰。
皇上扶住栏杆,继续向静玄寺方向望去。
……
从未全然放下的戒心让上皇警觉睁眼,看到了甄素英的动作,而多年习武让他的身体还保持着相当的敏捷。
距离太近,来不及反击,也躲不过了。
他尽最大程度倾斜身体,让甄素英手中的长针只刺到了他肋间。
“来人!护驾!”上皇一脚将甄素英踢远两尺,“护驾!护驾”
戴权心中无比挣扎,一时离进两步,一时又走远想去叫人。
在这短短的时间里,甄素英忍着浑身酸软和胸前钝痛,迅速摸到一处暗格,果然有一把她熟悉的短刀。
成与不成,就看这一击!
她扑向上皇。
上皇的愤怒让他忘记了疲惫。肋间的血和疼痛激发了他的兽·性。
他站直身体,手臂一挡,只让甄素英划开了一条血痕。
他面目狰狞,眼中戾气暴涨。
*
林宅,今日柳月眉小恙没来,只有卢芳年来了。宁安华正调整中午待客的菜品,多加两道卢芳年爱吃的菜。
卢家离京后,开始是宁安华常请她来,后来,就是她主动递帖子。到现在,她来林家的频率固定在了一个月两到三次,比柳月眉来得还勤些。
日子长了,宁安华也觉出几分卢芳年真心亲近之外的私心。
她是怕林家转投上皇,罗焰在京中就又少了一家同盟,更加艰难。
宁安华不讨厌她的心思,只觉得她可爱又可怜,但其实……没什么必要。
吩咐完了檀衣,宁安华转身欲回,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索求她的力量。
是她四个月前下的那道诅咒。
她没有犹豫,立刻将全身异能沿着那道常人不可见的细微的“线”,送入诅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