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儿已经落下, 上皇再生气,孩子也回不到赵美人肚子里。
宫人内侍没照顾好皇嗣,都死有余辜。但三个多月前,他才砍了三十一个太监, 此时再砍几个, 宫里是不少人用, 新提上来的一时用不顺手却麻烦。
再说,还有一个老五虎视眈眈,正攒着劲儿要把他打成“年老昏聩”“残暴不仁”。
为名声着想,他竟不能轻易打杀下人。
宫里掉了几个孩子的事,也不能张扬出去, 以免朝臣们议论他昏庸好色。
上皇忍怒挥退太监,叫来太医院院使, 细问了赵美人的脉案和饮食起居。
赵美人原是大明宫粗使宫女。她样貌平平,因年才十七,身体健康,体质温和, 是魏院使亲自确认过的适宜生育,因此才有幸被抬上龙榻,服侍上皇。[注]
自被诊出有孕后, 赵美人便被挪至一处安静宫室内单独居住, 避免宫人嫉妒暗害。她身边服侍的人, 都是“内相”戴权亲自挑选送去的, 她每日的饮食, 也专由上皇膳房负责。
落胎前, 她的身孕已有四个月, 魏院使每日亲自带人去诊平安脉, 都胎气稳固,并无异状。
就是这么小心着,她的孩子还是和另外三个男胎、两个尚不辨性别的胎儿一样,莫名其妙就没了。
魏院使自诩医术高明,对赵美人的落胎也着实说不出个所以然。
幸好,这是近一年来没了的第六个孩子。
半年多前,何才人的男胎掉了,他找不出原因,老圣人险些把他打死,他躺足了三个月才能起身,现在还走不利索。
那次之后,再有宫嫔落胎,老圣人纵使发怒,也发不到他身上了。
上皇听魏院使说了半日,只听出了七个字:“还是找不到原因。”
他让魏院使闭嘴滚出去,叫来戴权。
饶是服侍了上皇有五十多年的戴权,此时也觉得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可能不太稳当。
他把身体弓得极低,赔笑道:“陛下,奴才在。”
上几回宫嫔小产,上皇都让多抬几个宫人过来侍寝。他早已备好十人,都是去年从民间选回来的美人,在宫中养了几个月,已知规矩,清秀浓艳,全看上皇想要什么样的。
上皇却没令抬人,命:“叫监正来。”
戴权一顿。
上皇终于想到星宿风水上了?
倒省了他提。
他又赔笑退出去,亲自到钦天监叫来监正。
监正几乎五体投地:“参见陛下。”
上皇问:“宫中子嗣不利,是何方所扰?”
——是否与东宫有关?
监正跪答:“回陛下,近月并无星宿不利。”
上皇冷哼:“你——敢欺君?”
监正以脸贴地,声音发颤:“回陛下,臣万万不敢欺君!近月星象的确毫无异样!钦天监诸人都可为臣作证!”
上皇许久无声,冷冷打量着监正。
他问:“那宫中子嗣为何皆不能落地?”
监正忙道:“请陛下许臣回监内推演。”
上皇命:“速去!”
监正叩首,从冰凉的水磨石砖地上爬起来,缓缓退至殿外,才疾步跑回钦天监。
戴权在殿内劝道:“依奴才的微浅见识,都是她们命贱没福,才生不出陛下的孩子。”
上皇闭目问:“难道还要广开选秀,再让他们死谏一回?”
戴权赔笑:“陛下是九五至尊,选秀本就是天家规矩,陛下不选,不愿劳民伤财,是陛下仁德。”
他笑道:“陛下喜欢谁家女子,给个封号叫进宫里,谁家还敢不送?”
上皇睁开眼睛,看了戴权一眼,未置可否。
戴权也未再多说,只令小内侍进来给上皇捶腿揉肩。
大半个时辰后,钦天监的监正回来求见。
上皇令他进来,挥退众人,只留戴权。
监正跪下,不敢起身便禀明:“陛下,臣已算出,宫中子嗣应在京城正北方向,似是、似是与凤位相关。”
“凤位?”上皇品了品这两个字,“难道是说皇后无德,有伤皇嗣?”
也好,先废皇后,再废皇帝。
监正忙叩首道:“请陛下容臣直言,皇后……凤位不正,只属偏凤,皇嗣与正凤相关。”
上皇面色一变。
甄氏?
还是说他该再立皇后,新后能生皇嗣?
但他正是不想让幼子的母族过显,才只幸宫女和民间女子。
他再问监正,监正应答不出,还要回去再算。
上皇虽不耐烦,也只能让他再去。
期间,忠顺亲王入宫请安。
上皇心烦不见,忠顺亲王便在殿外叩首,方往后宫见皇贵太妃。
又半个多时辰,监正再回,跪禀:“回陛下,臣算出京中正北偏西方向,与凤位相关者,是皇嗣的生母。”
上皇追问:“可算出了她的姓名生辰?”
监正打了个哆嗦:“陛下,臣……不敢说。”
上皇命:“写来!”
监正起身,抖着手写下几个字,先递给戴权。
戴权看清他写的什么,神色微变,低头呈给上皇。
上皇看这纸上写着两个字。
“静思”。
这显然是一个出家人的法号。
京城正北偏西方向,恰有一处大寺,是静玄寺。
上皇已知是谁。
他令监正退下,问戴权:“此为何人?”
戴权赔笑道:“回陛下,这是孝慈皇后的侄孙女,从去年六月起,在静玄寺带发修行。”
皇太后甄氏,谥曰“孝慈皇后”。
上皇道:“朕记得北静郡王水溶,年将及冠,尚无王妃。水氏功勋卓著,国孝一年已过,传朕之意,让皇贵妃择一名门淑女为北静王妃,朕亲自下旨赐婚。”
戴权不敢多言,领命一礼,出紫宸殿,向凤藻宫西北方向的华阳宫行去。
华阳宫中,忠顺亲王正抱怨:“都开朝了,林大人还不来衙门,难道要还我再撑一个月?年前累得我瘦了十来斤,脑袋都大了五圈不止!那些官儿还敢私下嫌我笨!我现在是看着账本就想吐。母妃,你知道我的,我十岁后在尚书房就是混日子了。”
皇贵太妃穆氏年才四十有余,风韵犹存,因身居高位,有摄六宫事之权,打扮得华丽庄重。
她珠翠满头,却没夺了本人的光彩,只更添气派尊贵。
她瞥儿子一眼,笑道:“你父皇让你去户部习学,本就是要历练考察你。林大人养病不来,你还能把差事办得周全,你父皇见了,自会更加重用你。别总想着怎么躲懒儿。”
忠顺亲王一屁·股坐在皇贵太妃身边:“母妃快别说这些了,我还不懂?我真‘出息’了,父皇是高兴了,皇兄还能容得下我?好容易出了国孝,林大人快回来,我就好回去——”
皇贵太妃瞪他:“别总想着那些玩意儿!你府里王妃贤惠,那么些姬妾你不宠,偏偏喜欢那下·贱东西。趁早儿多生几个孩子,让你王妃领来我看,我也高兴。”
忠顺亲王笑道:“母妃消消气,我今日回去就生!再生十个二十个给母妃玩儿!”
皇贵太妃要笑要恼,又叹道:“罢了。你若听我的,这一年就少去后院,别让人有孕。你爱找什么就找什么,别弄坏了身子就行。”
忠顺亲王忙问:“又怎么了?”
皇贵太妃用口型说:“赵美人,落胎了。”
忠顺亲王:“又没了?”
皇贵太妃忙堵他的嘴:“嘘。”
忠顺亲王拿下皇贵太妃的手,笑道:“行,母妃开恩,随便我取乐,我还不知好歹吗?”
父皇的女人生不下来,他的女人生了,那不是打父皇的脸?
皇贵太妃道:“也别让你王妃领孩子们进来,先避几个月。”
忠顺亲王:“母妃放心,我知道。”
皇贵太妃叹道:“咱们是两面不讨好。去年你就该听我的,在户部别办实事儿,懂也装不懂,隔几天给林尚书找点麻烦,或是直接骂他几顿呢,皇上就知道你无心去争,你父皇也知道你是无能,指望不上你,这多好?偏你一点事也不插手,也不为难林尚书。”
忠顺亲王低头道:“林大人兢兢业业,尽职尽责,这样的能臣贤臣,非要为难他,我心里过不去。”
皇贵太妃问:“那林尚书养伤,你照样不管户部不就完了?偏还要管!你还说你都懂,你还嫌你不够‘出息’?还和我抱怨累瘦了,你到底懂什么?你再这么能干下去,不但你父皇更起疑心……”
忠顺亲王冷笑:“父皇再信我,废了五哥,也不会立我!父皇怕立了我,东平……”
皇贵太妃重重拍桌,震得杯盖晃动:“闭嘴!别说了!”
母子两人对视一眼。
忠顺亲王起身:“娘别生气。”
皇贵太妃冷嗤:“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儿子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操上一百分的心,使上一百分的力,落在你眼里,还以为我有什么坏心呢,再忌惮上我,让我找谁说理去。”
忠顺亲王低头:“娘,我不管户部就是了。”
皇贵太妃看了他一会,想再说几句,戴权来了,她忙命请进来。
戴权站定一礼,传了上皇的口谕。
皇贵太妃忙道:“内相请坐。”
戴权笑道:“奴才这就要回去侍奉陛下,只能辜负皇贵妃的美意了。”
皇贵太妃有心问一问上皇对北静王妃的要求,偏戴权执意不留,她便忙以眼色让忠顺亲王跟出去问。
忠顺亲王出去了回来,看他的脸色,皇贵太妃就知道他什么都没问出来。
是戴权不愿意告诉她,还是陛下根本就没说要求?
她扶额一叹。
二月初二,龙抬头。
一日祭礼毕,第二日上午,上皇御驾离宫,只带亲信仆从和千余禁军,向静玄寺踏青上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