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手瞄准晶翼龙致命颈部的时候, 佣兵原本以为自己会有很多沉重的,让人心里压到喘不过气的想法。
但事实上, 什么都没有。
击杀对方时, 什么都没有。
杀死对方以后,也是什么都没有。
一切都是空无。
心里空洞到什么都留不下的样子。
就算杀死她又怎么样?就算复仇成功了又怎么样?
说到底死去之人也回不来了。
而没有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也依然见不到这个世界。
晶翼龙死亡的时候,眼神里有着极其浓厚的怨恨色彩。
那恨意让人骨髓发寒, 却并不针对佣兵。
佣兵却只觉得茫然。
一样的, 他和死在他手下的龙一样的。
都是一样的, 无力者。
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儿, 无法庇佑自己的子女。
佣兵看着晶翼龙身体硬化的画面, 却只想到自己。
人类死亡以后的尸体会腐烂,晶翼龙死亡以后,身体却在逐渐解体。
最终留下来的, 也只是一个青少年拳头大小的“宝石”。
只是所有人都能看见,在肉眼可见的变化中,那块原本还闪烁红蓝交加色彩的宝石,就像是被时间蒙上了厚重尘垢, 一点一点的, 变化到和路边斑斑点点的石块没有任何区别。
茫然。
佣兵是茫然的,混杂在妖兽之间的蓝哲,同样也是茫然的。
前者犹如行尸走肉,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后者原本只是以为,自己尊重了娜安的意见,给晶翼龙留出了亲自复仇的机会——
可是……
“现在又算什么啊!”蓝哲眼眶通红, 右手不自觉地握紧拳头, 身体也不住地颤抖着。
可他却根本不知道, 自己究竟要不要杀死那个,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活人了的佣兵。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考虑那么多。
像是没有脑子的蠢货一样,冲上去给杀死自己重要存在的人类送葬,才是作为黑暗圣子,作为被整片大陆人类排斥的群体的人,该做之事。
但无论是已经倒下的断臂男人,死亡前的最后一个眼神;还是眼下这个,没有做出任何逃跑之举,犹如已经做好了死亡准备的男人……
为什么?
阴谋者在阴谋失败的情况下,难道不应该保全自己吗?
为什么断臂男人还会从妖兽森林里出来,去维护那些和他根本无关的济索镇成员。
为什么?
为什么佣兵要在娜安已经重伤,晶翼龙也注定要灭亡的情况下,还要对她动手?
情感不断叫嚣着,要让头脑运转到极致。理智却不断偏离,最终导致蓝哲仍然难以遏制情感,用力地掐紧了洛伊的脖子……
“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该死,你该死啊——!”
最终情感还是战胜了那一瞬间,即将产生,也即将出现的理智思考。
事实上也是。
又有什么值得在乎的呢?重要的人已经死去了不是吗?
活下来的人类既然已经心存死志,眼神里也没有任何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光,那他就要按照对方的想法送他去死才对。
这是尊重他的意志,这也是该为重要之人死亡去进行复仇的举动。
“为什么要做这种事?”蓝哲想要质问,声音却很无力。
窒息感让佣兵难以呼吸,血色上涌,脸色胀红。
即便不愿反抗,生命对于生存的条件反射式渴望,依旧让佣兵想要对蓝哲进行攻击,可他却又在手上的元素以及手中攻击即将命中他之前,主动将其消散……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了,没有未来了。”
“我的世界都被她毁了,我的一切都被她毁了,我凭什么不能杀她?”
仇恨就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东西,谁又能高尚到代替已死之人,去原谅他们的离去。
无力复仇者,只能在余生中痛苦煎熬。有志复仇者,便又在复仇之后,心余茫然。
“杀了我!你杀了我啊!”佣兵通红的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但内心深处似乎又有一道声音在说,不要,不要自杀……
被光明神照耀着的世界里,自杀者无法再度接受神的怜悯。
如果妻子还有来生,而如果他选择自顾自地死亡……
那是不是,才是真正的没有再见的机会?
“那头龙对你来说很重要吧。”明明一直都不是什么聪明的家伙,可此时佣兵却明白了该怎么样刺痛他人,“像你这种拥有黑暗元素的家伙,也就只能从那些非人的怪物那儿,去取得那些可怜可笑的温暖……”
这个人在逼他杀了他。
蓝哲无端的就是知道了这一点。
他应该理智,他应该思考各种能让人痛苦到极致的折磨手段,并将其使用在眼前之人的身上。
可事实上,蓝哲实质去做的,也就只是更加用力地掐紧了手。
“就是这样,杀了我。”佣兵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何其无力,又何其绝望。
这样的世界,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让人发自内心地觉得,有为了它活下去的必要?
蓝哲亲眼看着洛伊的呼吸越来越微弱,也亲眼看着他的身体逐渐软化了下去。
他快死了,这个穿着佣兵服饰,身上带着象征着二星佣兵徽章家伙的男人。
他的力量并不薄弱,他身上水系变异的冰系元素,在战斗中向来有着独特的强大表现。
蓝哲知道这个人,或者说黑暗教廷的消息渠道里有这个人。
蓝哲知道他即将成为史上最年轻的一星佣兵。
这是对于萨迪拿城一整座城市来说,都是值得拿出来记住的事。
个体佣兵的成长,对于佣兵联盟,对于佣兵工会这个组织来说,不亚于始终隐藏在暗中的黑暗教廷,培养出一位实力强大,能力也不凡的圣子或圣女。
可这样的人,并没有以佣兵的身份来参与进这场妖兽围攻济索镇的事件。
他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呢?
这是黑暗圣子只要一个命令下去,最迟三天,最快或许只需要半天的功夫,就能得到全部答案的事。
就只是半天,最长也就只是三天而已……
让他,再活三天。
蓝哲松开了手,佣兵无力地跌倒在地,用力地开始咳嗽了起来。
他想要大声质问,为什么不杀了他,可一抬头看去,却发现被生理泪水糊住了视线的眼,只能瞧见,站着的人顺着指尖流淌下来的鲜红血液。
谁都很痛苦。
谁都没有办法,在这种糟糕的世界里取得一瞬间的安宁。
洛伊突然就觉得很可笑。
不管是自己,还是这个想要杀了他,最终又没有动手的男人。
更甚之于,可笑的是这个世界。
没有质疑,没有纠缠。
佣兵冷漠地看着拥有黑暗元素的家伙,爆发了大量的黑暗元素,并指引着那些妖兽,对所有拥有光明元素的光明骑士们发起了进攻。
惨叫声落耳不绝,鲜红的血液不断汇聚,最终交汇成,了一条由无数光明元素师的生命,汇聚而成的红色河流。
这是屠杀,这是泄愤。
这是对弱者没有任何怜悯的伤害。
名叫约翰的男孩,抱紧了伤到了脚的西里尔,他同样也是被攻击的一员。
怀中营养不良,相比于约翰,外在要瘦弱不少的西里尔,于嘈杂和混乱中大声喊道:“把我放下来吧,把我丢下来吧,你自己逃跑。”
“我们、我们总要活下来一个!”
“我才不要!”约翰的眼泪就像是水龙头一样喷涌而出。
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崩溃的情绪,在被困住饥饿的几天中,除了饿死的孩子之外,根本没有被元素强化过身体的乞丐少年,同样也处于饥饿致死的边缘。
“大家都死了,如果你也死去,你让我怎么活下去!你让我怎么样才能对这个世界活下去啊!”
“西里尔,我不会丢下你的。”约翰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光辉到犹如一名勇士。
但被抱着的孩子,内心却明白,约翰是在说:“别丢下我,西里尔。”
他一个人,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活在这个世界。
之后,西里尔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紧了还有行动能力的乞丐少年,和他一起狼狈地穿梭于废墟和人群,以及鲜血残肢乱飞的战场之中……
犹如缠绕着大树的菟丝子。
但不知究竟是谁,才是那永远都不会开花的菟丝子,以及那早已经根系腐烂了的树木。
总有些渺小的,卑微的生命,还在拼尽全力地在这个世界里活下去。
屠杀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
济索镇也再也无法看见任何一栋完整的建筑。
以为侥幸在这场战斗中活下来的西里尔与约翰,最终跑到了一栋,即便倒塌,但横梁仍然坚固的建筑一侧。
这里,或许会成为他们接下来用于遮风避雨的地方。
天色逐渐黑暗,在夕阳的最后一道光辉落下之前,两个孩子抬头看见了,倒塌的横梁最高处,悬挂着的灰色布绳……
那由布绞成的绳子最初也许也是白色。
但是这世界,又怎么可能会留得下白色的东西。
掉在碎裂瓦片上的狮子徽章,也曾证明过,那行走在佣兵领域中,如兽似虎的勇猛之人,曾经活过。
.
黑暗元素的爆发,以及被有意放走的部分,注定会去通风报信的光明骑士……
蓝哲猜想,今后,济索镇也许会成为始终隐于暗中的黑暗教廷,和明面上仍然霸占整个国家信仰的光明教廷……
之间的战场。
直到突然的——
一个戴着黑色兜帽,同样一身醒目而又晦暗的黑暗元素师,半跪在他身前。
那人的声音呆滞而又刻板,却又不容拒绝的,将当下的信息一字一句脱口而出:
“佣兵特洛斯,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