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舟雪一直在盯着云舒尘, 她的目光微亮了一瞬,又将光芒敛起,恢复成古井无波的平静。
师尊。
卿舟雪嘴唇微动, 下意识地想要出声,但是她不能喊, 太初境的掌门不能在即位第一日就与魔域不清不楚。
见她冷淡不言,云舒尘的笑意收拢。她的双眸微微眯了一下, 似乎有些不悦。
卿舟雪淡声道:“此乃仙宗太初境,不请自来者, 理应逐之。”
她的手摁上清霜剑,目光看向云舒尘,但却并不带杀意。
云舒尘不喜欢看她这副无情无欲的模样, 好像茫茫众生于她眼中皆无二致——全是草芥。
然而这种话似乎也无法惹怒卿舟雪。
渡劫期的威压几乎震慑了此处的所有人,境界之差,让诸位长老浑身僵硬, 而余下的弟子几乎已经站不住了, 只能跪在地上。
但是云舒尘却并没有震慑卿舟雪, 特地绕开了她。
云舒尘缓走上前去,随着她轻慢的步子,卿舟雪手中的剑寒气愈发缭绕,似是警告她莫要过来。
“掌门大人在怕什么。”
她的声音温和, 在走近时,以极低的嗓音道:“魔族的女人也不吃人。”
不是。
她并非魔族的人。
卿舟雪下意识在心底反驳。
她微微抿紧了唇, 于心内传音道——有什么事,私下再和我讲。
云舒尘不理睬她, 只是笑道:“屠了一个狗辈罢了。流云仙宗再立一个, 本座便再砍一个。如何?掌门大人可高兴?”
卿舟雪想起当年誓言, 明白手中清霜不会伤到她,于是在云舒尘突破她最后一层底线时,将那一剑声势浩大地斩了出来。
云舒尘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在剑刃虚虚划过她面前时,身形化作万千飞沙,自她面前灵巧地散去。
卿舟雪这一剑落空,却松了口气,但当她对上梵音时,却不如方才手下留情,每一剑皆凌厉得很,直截了当地欲取其性命。
她这一剑过去,那几名跟在后头的几只魔物躲闪不及,已经彻底化为飞灰。
喷涌的鲜血洒了一地,清霜剑上正缕缕嘀嗒着几线鲜红。
梵音并不恋战,躲过这一招后,旋过身来,歪着脑袋瞪她一眼,化作黑烟散去。
魔气一点点消散,她们二人此刻应当已经走远。四周的弟子从地上爬起来,两股战战,盯着地上那摊瘀血,似乎仍在心有余悸。
钟长老见状,在心底叹息一声,待到整个主峰重新整顿安静下来以后,血迹也被人麻利地清除以后,他便请示掌门说是否继续。
卿舟雪重新坐回原位,她手中杵着沾血的诛魔长剑,整个人背脊端直,似乎方才的小意外并不足以乱了她的步调。
她颔首,示意可以继续。
新掌门稳重的气质逐渐让整个太初境安静下来。
方才旁人还没有看清卿舟雪如何出剑,便已经有魔人血溅几尺,这一见真章,让他们纷纷联想到万一剑风一偏削到自己身上的场景。
弟子们的神色愈发肃然。
卿舟雪并不知晓,这头一日内,自己莫名树立了不小的威望。
她对此并无察觉。直到大典完美落幕,瞧着底下的人一个个散去,殿门关拢,她才能稍微放松一点坐姿,略带疲惫地问:“师叔,我今日做得如何。”
钟、周二位长老点头道:“不错。”
卿舟雪得了首肯,放心了一些。她闭上眼睛想要休憩一下,但是将灵识散开时,却仍然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云舒尘在太初境内。
她并未远去。
*
“你先回去吧。”
云舒尘手里握着一壶酒,横在一方新坟之前,酒液倾泄,将地浇了个透。
梵音道:“我们若向再往西南腹地蔓延,太初境是始终绕不过的,姨母……你真要将她剁了?”
“你想得也太远了些。”
云舒尘温声道:“太上忘情又没有死,你以为杀了他们的掌门人,就能紧握流云仙宗了么。”
梵音这些年和她愈发熟稔,因而也活泼了些,眨眨眼:“我只是问问罢了。该不会是心疼了?”
“不会。”云舒尘放下手,瞥她一眼:“你这般感兴趣我与她之间的事情,怎么?是到了想说亲的年纪?”
梵音闻言,摇了摇头,并不羞赧,她报了一长串人名,似乎还在仔细考量。
云舒尘问:“面都没见过,你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
梵音却道身为现任的女君,娶妻绵延后嗣为重,情爱对她而言无足轻重。甚至太过喜欢,日后反而会因这种软肋而埋下隐患。
言罢她幽幽回望了云舒尘一眼,这话似乎是在意有所指。
云舒尘冷哼了一声,料定她不敢。
梵音走后,云舒尘将手中握着的空空如也的酒壶摆在了前任掌门墓碑前面。
还有旁的一些祭品,她弯下腰,一一摆上,又将那蜡烛点燃。
云舒尘摩挲着墓碑上的字,静默片刻,多年师兄妹一场,终有缘尽之时。
到底……又散一个。
她在心底轻叹了口气。
“师尊。”
云舒尘回眸。
卿舟雪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这些年她的修为愈发深厚,脚步比猫还轻,走过来时没有发出声响。就连云舒尘也渐渐难以辨别了。
她往这边走了几步,只是停在了云舒尘身前,较为疏离的地方。并没有主动靠近。
云舒尘打量她一眼,卿舟雪的礼服还未来得及换下,她像个神仙似的站在自己面前,一脸淡泊仿佛随时都要飞升。
很好。又比二十年前更不像个人了些。
“这几年无情道修得怎么样?没了干扰,你境界臻于大成了?”
云舒尘挑眉问道。
“小成。瓶颈。”
她的字像是一个一个往嘴里挤出来的。云舒尘等了半天,也没听见下文:“小掌门的金口是当真难开。该不会二十年都没说话了?”
没想到卿舟雪却点了点头,垂眸道:“差不多。我不太习惯。师尊无需叫我掌门,按以前的来就好。”
云舒尘一愣,徒弟这二十年到底过的什么日子?她念及此,竟有些心疼起来,这么修炼下去,当真不会疯掉么。
站在坟地中讲话不甚合礼,云舒尘挑了个方向走过去,当她与卿舟雪擦肩而过时,卿舟雪便相当自然地跟上了她。
渐渐走着,似是在山脚下散步,两人并肩而行。
“修行劳逸结合,一味寻求突破,反而适得其反。”
以往卿舟雪一定会赞同这番话,但是现如今……她却微微摇头:“我尚不够强,需得勤勉一些。”
云舒尘本是惯常叮嘱,听她这话反倒生了些不满,“你的修行速度已经是举世罕见,还要如何?”
她非得将她自己逼上绝路么。
——看目前这架势,的确是的。
卿舟雪不再反驳,也没说什么赞同的话。她将话题收拢于云舒尘身上,“师尊今日来,有什么事?”
“我的师兄仙逝,于情于理,也该祭拜一番。”
云舒尘语气理所当然,故意没提卿舟雪,又想看看她有什么反应——不过,到底也能猜得到,卿舟雪微微颔首,神色依旧无甚波澜,仿佛方才初见时她手里捏皱的那一把折扇,是云舒尘凭空臆想出来的。
此处僻静无人。
卿舟雪感觉云舒尘朝她靠近了些,她的耳垂旁有些微的气息拂过,“许久没见面。”
“你到底还是长大了。”
下巴被端住,轻轻扭过来。
卿舟雪骤然对上那张脸,她的目光只浅浅扫过,不敢细看。但她却莫名地认知到——师尊这些年不必端着仙宗长老的架子,魔域的风格浓丽大胆,她亦入乡随俗,打扮上妩媚了许多。
何况她弯着唇角,神态愈发生动。
可卿舟雪自认清修多年,本不该为这些外表所惑,甚至她一两个神态所扰。
她微蹙眉梢,对自己逐渐生出了一些疑惑。
云舒尘并没有贴在她身上,两人之间保持着得体的距离。卿舟雪的手腕处被松松捏住,恰好掐着根筋。
些微的刺激,让沉寂许久的心脏,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我瞧这无情道,让你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卿舟雪低声道:“为此二十年铸成大乘,凡事皆有代价。”
云舒尘摁在她手腕处,缓缓拨弄着那根筋,惹得她酸胀无比。
“不会孤独么。”
“一旦修习以后,七情六欲皆淡泊许多,不会感觉。”
云舒尘若有所思:“也就是说,忧怖喜悦,皆感知不到?”
“……嗯。”
“看来的确无情。不过还好,你曾经便是如此模样,也不算特别陌生,对么?”
“是。”
卿舟雪下意识顺着回答。
但耳旁却传来一声轻笑。似是叹息,也像是别有意味地逗弄她。
“掌门大人。”
“你连看都不敢多看我一眼,直接将眼睛闭上,这也算是无情道么?”
卿舟雪如遭雷击,她也不知自己何时闭上了眼。
云舒尘这样一笑,她忍不住睁开来,眼帘中又骤然闯入女人煞是好看的笑容——此般冲击之下,卿舟雪的神色终于波澜了起来。
云舒尘满意地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