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言, 便是整个宗门的口舌,朝着众人发声。
一行,则是宗门的门面, 也无法擅专自由。
卿舟雪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她看着掌门佝偻着身躯,自眼前走过,他轻颤着手, 将卿舟雪的那盏魂灯拿了下来。
卿舟雪盯着自己的灯和云舒尘的渐行渐远, 最终被摆在了正中间。
“不必过多忧虑,很多事情, 做一做, 也便懂了。”掌门呵呵笑道:“你的师叔们还健在, 会辅佐你……当好这个一宗之主的。”
“嗯。”
卿舟雪微不可闻地点点头。
自己的那盏小灯落在下头,火光更亮一些, 旺盛蓬勃。而她上头的那一盏,掌门的灯火,已经如风中残烛,再难瞧得明晰了。
借着幽暗的火光, 卿舟雪念出了上头的三个字“孟知远”, 恍然觉得陌生又离奇。
她此时才忽然想起,其实宗内很多弟子,皆不知晓掌门的名姓。
包括自己。
他只是掌门, 提到这两个字,整个太初境的人都会知晓,不需要再过多解释。每一次想到他时, 也总是会和太初境挂上干系。
但是人人似乎都忘了, 面前这位前辈, 当年也是祖师座下的一位弟子,和他们并无二致。
掌门趁着还有些力气,又和卿舟雪谈了些陈年的事情。他说那时候,师娘去得早,师尊也快要仙逝,临终之前只留下一群半大不小的年轻后辈,比现在不容易得多。他身为大师兄,只得肩负起这个突然落在他身上的摊子。因为宗门根基浅薄,但是灵脉却相当丰富,引来不少人窥伺,他们便只能日日夜夜睁着眼睛,一刻也不敢放松,云师妹为此还累病了一段时日。
“都是这么过来的。希望你在日后秉持正心……不惧艰险。”
卿舟雪答道:“我尽力。”
掌门欣慰,最后给她交代了一些事,包括册封大典之类的。他没力气站起来了,于是又重新回到了那个座位。卿舟雪听着他的声音微弱下去,直至于最后,吐出一口混浊的血。
中间的那盏魂灯亮了一瞬,而后静静暗淡下来。
卿舟雪一声也没出,不愿惊扰到他,她低着头单膝跪下,直到自耳旁再也听不见任何浊重的呼吸声。
魂灯最后还是灭了。
正在这一瞬,他整个苍老的身躯化为碎片,如流沙一般消逝在卿舟雪眼前。灵光如万千繁星一般,在周围腾地浮起,照亮了整个春秋殿。
高阶修士身陨以后,浑身的血肉化为飞灰,毕生修为所得的灵力回馈于天地万物。
卿舟雪慢慢抬起头,而后杵着剑站了起来,她望着空荡荡的大殿,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走出大殿,卿舟雪向着钟楼飞了上去,拽着钟锤,向后拖着,临到拖不动了再猛地松开。
一声撞钟鸣声格外地大,震得卿舟雪双耳欲聋。她接连撞了九下,任由庄重的钟声朝四面八方荡开,如风一样刮向远方。
在钟声风声呜咽悲鸣时,卿舟雪立于钟楼最高处,白衫被高天上的长风吹开,猎猎作响,她俯瞰整个太初境,一时怔然,心中空落落一片。
——掌门仙逝了,太初境的一个时代已经落幕。
而她是最后的见证。
*
掌门的衣冠冢和前任掌门,还有他的师娘离得很近。说是衣冠冢,其实里面什么布料也没有留,唯独留了一把他生时最常佩的宝剑——这是卿舟雪执意放进去的。整个剑阁的弟子,包括萧鸿与陈莲青师兄,在这一日皆显得沉默不语,在掌门坟墓前守了良久。
修道之人并没有葬礼这一说,因为知晓脚底下有阴曹地府掌管投胎诸事,他们无法干涉,只能默默祈祷逝者来生安康。
长老们很快调整过来,着手准备下一任掌门即任大典。
越师叔眼眶尚红着,过来让她试衣服,本想安慰一下卿舟雪,结果却发现卿师侄比她想象得要坚强很多——除却卿舟雪本就少说的话更少了一些,几乎是惜字如金,其他倒是没什么异常。
长发半披半挽地挽作发髻,白玉冠束起,装饰不多,但较为典雅。
卿舟雪慢慢将衣服换上,这算是礼服,甚为厚重,依旧是以太初境传统的白色打底,其上绣着灵鹤的纹样,翩然欲飞。
她本就生得清丽,这样一打扮,更像是下凡渡劫的九天玄女,幽冷得生人勿近。
“你现如今是什么修为了?”
卿舟雪理着腰带,答道:“大乘初期左右。”
越长歌凝眉:“无情道这般厉害么?这才短短几十年。”
卿舟雪的手一顿,她沉默良久,摇头道:“代价更多。”
“师叔,若是心有所属,大可去告知她。”
她意有所指,继续将褶皱处理得平整一些。
越长歌眨了眨眼,尚未反应过来,随即轻声抱怨了一句:“小孩子你懂什么。”
“我已经成亲了。”卿舟雪指正道。
这下轮到越长歌傻眼,“……什么时候的事?我年纪大了失忆了不成?”
“在魔域。”
越长歌的手骤然松开,她叹息一声:“云舒尘她……她这,办事还挺利索。小掌门,你与她的婚事,莫要广为天下告之。”
卿舟雪微蹙眉梢,随即松开:“嗯。我晓得了。”
大典如期进行。
前任掌门威望甚高,他的离去让整个太初境蒙上了一层阴影。今日整个主峰都装点得相当漂亮,也算是承上启下,新日伊始之意。
卿舟雪年纪不过百岁,便已经继任一宗。放在整个修仙界来看,无论于哪个宗门而言,都年轻得让人发指。
不过她的修为已至大乘,足以让一些非议统统闭嘴。
卿舟雪头一次坐上了春秋殿的那尊白玉“龙椅”,说来还是从云舒尘的库房中搬出来的物什。
今日内外门,长老,齐聚于主峰。长老站在殿内左右,随后是内门弟子。
殿门彻底敞开来。演武场上的人头攒动,立了一片外门子弟。
外门的弟子不知道已经换了几茬,大多数不认识卿舟雪,只是偶在传闻中听说过她从雷劫之中活着回来,赢了问仙大会等等事迹,心中不由得升起景仰之情。
座上的女子冷冰冰一声“肃静”,声音虽不大,但莫名很有威慑力,所有的声响皆在这句话中止息。
新任的掌门甚有威仪,背后悬着无锋剑,扶手一旁靠着名剑清霜,她姿容冷淡,瞧着不是好相处的模样。
她停了片刻。
一时众人心中有些紧张。
外门弟子的紧张源自于新掌门的严肃,长老们的紧张源自于……生怕卿舟雪忘词。
好歹卿舟雪较为靠谱,她的眼神稍微动了一下,从左向右扫了过去。
而后她始才开口,此乃传统,一般在仙宗掌门之位更替之时,总会抒发一番对前任掌门的追思,和励精图治的决心。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然而,卿舟雪说着说着,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魔气。
她眉梢微蹙,五指稍微收拢,无声地握紧了剑。
果不其然,外头传来些动静。一道黑烟自演武场上腾腾升起。外门弟子骚乱一阵,朝两侧退开。
卿舟雪止了讲话,就坐在座椅上,朝那团黑烟挥了一剑。
这一剑瞧上去力度绵软,但却掀起了一阵凌厉的冷风,如刀一般直直射去。
浓烟被腾地打散,冒出一个熟悉的人影。黑袍黑靴,蛇鳞一般的纹样在披帛上闪光,正是现如今魔域最为得意的小魔君殿下。
一把折扇腾地展开,丢了过来,挡在梵音面前,将横切在她面上的一道剑风彻底挡平。
由于力度较猛,不止挡回了虚空一剑,更是继续向前,转着圈儿,直直射向卿舟雪。
卿舟雪伸手挡住那把扇子,低头一看,纹样很素,但是有一股熟悉得的疏香。
她的心铃一震,讶然抬眸,看向梵音身旁。
来人一身深紫罗裙,戴着面纱,挽的是很时兴的灵蛇髻。她额间还贴了道细花钿,更衬得一对妙目流转多情,让人挪不开眼睛。
二十年不见,恍若隔世。
卿舟雪站在原地,缓缓将折扇合拢,瞧着她,一时只顾愣在原地。
云舒尘幽幽打量她一眼,眸光转下,落在那把被捏得死紧的折扇上。
如是,她的唇角终于微微弯了弯。
“远闻太初境新掌门即位,竟也不知会一声,特地赶过来送些贺礼。”
梵音露出一个明艳的笑容。她让身后随从提出一个盒子,让人呈给卿舟雪。
一旁的柳长老先动一步,瞥了云舒尘一眼。却只收到那女人微妙的笑意。
她明显嗅到了一些血腥气,打开来一看,是一个乌溜溜的人头,勉强辨认那血糊面色——竟然……是流云仙宗现任的掌门杜仁?
人头一旁放着一颗定容珠,可保身躯不腐,也能遏制修士死后化为灰飞。
卿舟雪收回目光,压下心中惊骇,此刻在众目睽睽之前,她身为仙宗掌门,不能贸然与她们相认。
“何意?”
“自然是诚心表交好之意。”梵音挑眉。
自从那几场纷争过后,谁人不知太初境和流云仙宗势同水火,只是最近太平了一阵子而已。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太初境可以随意和魔族联盟,倘若如此,整个修道界都会对其口诛笔伐,甚至离心反戈。
且不说诚心交好,谁会在大典上送如此晦气之物。
梵音还没开口,一旁的云舒尘柔柔一笑,似是有意逗弄她:“掌门大人若是拂了我的心意,下一个盖在此处的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