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止有宝剑, 卿舟雪亦将剑谱功法带了个齐全。
唯独不见半片能穿的布。
云舒尘又瞥了她一眼, 随即败下阵来。
她认命地翻找了一番,在纳戒之中掏出一件自己的衣裳,顺便里里外外地凑了一套齐,“你先凑合着。”
卿舟雪很快站起身, 迎着她的目光, 便开始脱衣,如雪片一般哗哗地落下。
云舒尘下意识想闭眼, 但是眼睛一垂而后再度抬起。她忽觉不对,自己明明是何处都瞧见了的——
为何还是不能坦荡荡地看。
她顺手在四周撑开一个混淆视线的结界,而后一点点顶开睫毛上压的重, 向她看去。
白腻的肌肤裸露于天光之下。
光一照, 便落了层阴影。于是该纤细处更纤细,该丰盈处愈发丰盈。
云舒尘突然发现自己已达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的境界。
她意识到自己盯着某处瞧了许久以后,骤一回神,面颊微红,卿舟雪已经穿戴整齐, 站在自己面前。
这一身是浅淡的粉色,式样花哨一些, 卿舟雪穿着时中和了眉目的清冽, 衬得整个人也俏丽了几分。
“……嗯, 好看。”云舒尘收回了目光。
卿舟雪却疑惑地向下望了一眼,再度抬眸, “观赏此处, 有何讲究……兴许确实是有的。大了累赘, 小了又不显窈窕。”
“其实师尊的更好看。”
云舒尘微微一愣, 不知她是何意。
“闭嘴。”
反应过来后,云舒尘羞恼之下,转身便走,一脚踏上船只,哪怕船身摇摇晃晃,她竟然利落地踩了上去,毫不拖泥带水。
“师尊刚才一直在盯此处,我原以为……水很深,你慢一些。”
暂时了却问仙大会一事,剩下三年,既回不了太初境,也没什么事情可做。
她们两个闲人,索性开始游山玩水,像散修一般四处漂泊。平时在船上顺水飘着,若是在岸边瞧见人迹,便下船来探寻一番。
卿舟雪并未添过新衣,她说师尊衣上的气息很好闻。
于是任由自己随时随地被她“拥抱”着。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卿舟雪正拿着一卷诗集,这是她从人间的一处书坊中买来。她念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觉得怎样读都很美。她坐在船上,此刻外边滴滴答答落着小雨,竟很是应景。
此处即是人间姑苏。
船一碰岸,雨也停了。
青灰的石板中滴溜着深色水痕。
“油焖春笋。酒酿圆子。熏鱼。嗯……这是什么包子。”云舒尘兀自数着,挑眉道:“我看你能吃到什么时候。”
这一路上,卿舟雪的嘴便再未停过,但显然不是用来说话。一条巷子里吃进去,从另一条巷子里吃出来。
时人不以在路上边走边进食为美,所以多数时候,她们是走走停停、走走停停停停。
“前几日掌门发信来,说让我莫要天天带着你耽于玩乐,该修行的时候是要修行的。还有练剑,罢了,不啰嗦。”
掌门总有一种极为准确的预感——倘若只有卿舟雪一人,那她肯定规规矩矩修行,若还将她的师尊也加上,恐怕那孩子便不能十分专心。
这与别峰似乎截然相反。
卿舟雪此刻嘴里正忙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猜想这里头还有许多冗长叮嘱,只是被师尊长话短说。
走着走着,不自觉便进了一窄巷。四下无人,唯有二人并肩而行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何时吃完?”
云舒尘对着她,点点自己的唇,意有所指。
卿舟雪先是一愣,而后将目光收回来,咀嚼的速度骤然快了些许。
云舒尘以“十”打头,往前悠悠数着,她每多念一个数,卿舟雪便快了些许,到最后眉梢蹙起,险些将自己噎死。
“一”字落地。
卿舟雪艰难地咽下,正扭过头去时,眉心被柔柔一吻,转瞬即逝。
她眼睛微微睁大,这才反应过来。云舒尘的衣摆则如云雾一般掠过了她,柔柔地抚过手腕,让人几乎捉不到任何尾巴。
那女人回眸一笑,故作讶然:“我可未说亲在何处。走罢。”
满意地将对方的神色收入眼中,云舒尘转了身,心底暗道:
她真可爱。
“人间吃食,各地烟火风情,似乎皆有所不同。”卿舟雪忍不住抬手,触了一下眉心,而后放下来。
“东西南北风色各异,饮食自然不同。”
“这与风景有何干系?”
“譬如太初境山脚下那一带,虽为平整,但是低洼湿热,人们炒菜喜欢放辣子。”
那的确是红艳艳的一团。
卿舟雪不算很能吃这个,早些年师尊身子不好时,忌食辛辣,也很少有机会领略。
她想起在北源山一带,凌虚门的外门弟子生火做饭,似乎是以一锅炖为主,里头浮沉的不知是些什么。兴许是天寒保暖,这样的炖汤……喝完以后浑身都能暖和。
乃至蓬莱的夜市上,海底捞来的生鲜随处可见。这是凡俗吃法。更高雅一些的得去楼上阁,每一道菜的做工都相当精细,林林总总摆开如孔雀开屏,细腻雪白的鱼肉巴不得片出花儿来。
仔细一数,她们去过的地方不少。
过眼风景如云烟,唯有一点酸甜苦辣还衔在心里。
“我的确记得很多味道。”
云舒尘忽然好奇起来,“你最喜欢吃什么?正巧这是在外面,可以顺路带一些回去。”
“最喜欢的?”
那是一种怎样浓重的情感,不能光靠口味的,还要载上回忆。
卿舟雪就着往昔一寸寸掠过,发现喜欢的有很多,但倘若论“最”,她说不上来。
云舒尘自打抛出这个问题以后,她的徒儿就陷入沉默。
直到二人走过下一个巷角,她终于开口,语气柔和:“你喂给我的糕点。”
“……嗯?”
“那天又冷又饿,雷劫在劈,我以为自己要死了的。”卿舟雪仔细回想着,“没想到误打误撞,竟钻入洞中,捡回一条性命。”
云舒尘喂她东西时,她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整,风尘仆仆,这时候恐怕凡是能下咽之物,都是难得的美味。
这种满足被她记了很多年。以至于超越了口味上的单调,压过一众美食。
那才不是什么误打误撞。云舒尘心里暗想,分明是自己费尽心机地算了一卦,守了许久的桩,才能捡到一只撞晕的小兔。
她不禁握紧了卿舟雪的手。
卿舟雪放眼望去,这一片水乡生活安宁,来来往往的船只上站着两三人,各种酒家酒楼的生意都是一种不温不淡的感觉。
都……很好。
她的脑海中不可避免地飘过曾经亲眼见过的饥荒,与路边凌乱散着的尸骨。零星地闪过几张面黄肌瘦,但不知名姓的面孔。
那时卿舟雪难以共情,她的心中不起波澜。但不知为何,时隔多年以后,她瞥见这安逸一隅,却莫名在心中浮现出一个小小的祈愿。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云舒尘正握着她的手,正好感觉到卿舟雪周身灵力运转快了一瞬,而后又平静下来,淡然无痕。
若放在从前,这是突破的先兆。
可是如今她已无境界,又谈何突破?云舒尘略微有点心惊,将她上下视察了一番,可是却并未觉出哪里不对劲。
卿舟雪的心中骤然涌起一阵奇怪的感受,像是灵台内的整个世界,又扯去了一层薄纱,变得清晰许多。
“怎么了?”
卿舟雪顿足了一瞬,沉缓片刻后,彻底消退,也没有再捉住那抹异常:“应当无事。”
“兴许是这几年游历,走得远,瞧的东西也多了。在心境上有所突破。”
此地哪怕无雨,天阴时,也是一副水雾蒙蒙的模样,拢在那江河上,煞是好看,像是起了云。
她走过堤岸上的一小片云,轻声说:“譬如方才说吃东西,这样简单的事,天南海北却各不相同。其实我尚发觉,一个人吃,和许许多多人一块儿吃,好似也有区别。”
“什么区别?”
“人若是多了……我看他们吃的是一半是气氛,觥筹交错,这样很快活,对么。我现在知晓快活是什么感受了。”
云舒尘听罢,若有所思:“看来带你出来一趟,的确是大有长进,不枉此行。”
仙家子弟,多自凡尘中来,一身红尘气,要在数年清修中磨掉。但卿舟雪的修行似乎相反,她天生少情寡欲,仙路高处却要往人间寻。
不经历俗世人情,便不能算得上“勘破”二字,只能算得上无知无觉。
勘破浮华,勘破声色,勘破情,最后勘破自己。
一片柔情的朦胧水雾里,她转过头的样子甚有古意。乌发愈黑,肤色愈白,倒很像是泼墨山水图中走出来的。
“就像你陪着我,和我一个人相比,这终究是不一样的。”
她回眸面无神情地说这样的话,语气仍淡淡,却看得云舒尘心中一软,想给她再插上一把白伞,兴许比那话本里美貌清丽的白蛇仙还要出尘。
“嗯,”云舒尘含笑道:“何处不一样呢?”
“我心里高兴。”
片刻后,她这样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