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方是硕大而喷涌着潮气的龙首, 前方是翼若垂天之云的朱雀,四人如米粒般大小,站在万顷碧波上一块随时会碎掉的冰舟之上。
朱雀盘旋于高空,水龙压低身子, 喉咙里发出低吟, 似乎在蓄力一击。
卿舟雪的剑尖指着水面, 随时冻结着一切可以冻结的水流, 争取着可以立足的空间。
“水火相克。”
在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中, 卿舟雪说了一句话。
林寻真对上卿舟雪的眼, 结合方才那只朱雀被浇到水后明显低落很多的气焰, 立马明悟过来。
为什么朱雀一出来, 水龙就会潜伏于深渊, 不再现身,也许正是这个原因。
在间隙之中, 她抓紧阮明珠和白苏,对着二人急声说了几句什么。
龙躯终于盘成最有力的姿势,窜成千尺楼高, 然后坠击那方小小的冰层。
水花四溅,踏足之地在中部断裂,而后湮灭于湍急的水流之中。
卿舟雪向下扎了个猛子,握住了从水中穿梭而来的清霜剑,然后踏在剑脊上破水而出。
她没有犹豫地飞向高空,天上的朱雀仿佛一轮太阳,哪怕只是靠近,脸颊都滚烫得要烧起来。
阮明珠从水面上冒了个头,险些把肺咳出来,她见卿舟雪去对付那只朱雀, 又记下林寻真方才的话,便将刀尖扎向那条水龙。
林寻真抱着白苏,隐蔽于水中,以水灵根鼓动着阮明珠周身的水流,推动着她前行,有此助益,她于水中竟也灵活得像一条游鱼。
龙爪自深水中抓过来,阮明珠躲开,将长刀狠狠地贯穿了透明的龙身。
此举让她周身的水流猛然激荡起来,卷成一个漩涡,似乎要将她彻底吞没。
“快走!”隐约听见林寻真在喊她,阮明珠的长刀被卷入漩涡中,越陷越深,她不得不弃了刀,手一松,身体也轻起来,快速往卿舟雪的方向游去。
卿舟雪的几缕发丝被火星撩着,烫得快要脱皮了,她御剑而飞,与那只灿烂如骄阳的火鸟擦肩了几个来回。无论她怎么骚扰,这只有灵性的火神祝融都不愿冒着风险,靠近玄冥召唤而出的水域。
不过它身上的炽羽一片片蓬松起来,像要炸开一样,已然被卿舟雪扰得恼怒至极。
飞剑灵活,它身躯庞大,到底是失掉了些许便利,几啄不中。在振翅掀起一片火浪时,卿舟雪又钻了个空子,向远方撤开。
兴许火为躯体的生灵性子都较为暴躁骄傲,它长鸣一声,终于失去理智,紧随着飞剑的尾巴追去。
卿舟雪看见了阮明珠在水中极力游来的身影,她的身后是再度盘旋而起,张着大口的龙首。
她在迅速移动的飞剑上回身看了一眼,那只朱雀紧随其后,滚烫的气浪都快把她的皮肤烧焦。
于是她沉下心,和阮明珠对望一眼,压低重心,在心中数着距离。
十尺,九尺……
愈发近了。
与阮明珠擦身而过,这一刻,卿舟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自水中捞起了她,将人拽上飞剑,向上腾地飞起。
身后掀翻一阵气浪。
朱雀与苍龙来不及转向,撞在一起,极为炙热的火焰在熄灭的同时,也一并将龙身全部蒸腾成白雾。
惊天动地一声巨响。
卿舟雪的御剑还是未能彻底掏出波及的范围,她被滚烫的气浪掀开来,与阮明珠一并摔了下去。
水火汽化的温度可以直接让人灰飞烟灭。
正当此刻,一道柔和的灵力将其包裹,身体的所有疼痛,皮肉的焦烂,心肺呛水呛出的铁锈味,在被这道灵光触及时全部消融。
她们滚落在地面上时,已然毫发无损。
白苏松一口气,终于垂下了手。要于空中精准地裹住她们俩,需要专心致志的控制,她虽然一动不动,实则费神良多。
四周的水渐渐褪去,天空也逐渐明亮起来,阵法终于被人撤去了。面前又变成了熟悉的演武场。
她们精疲力尽,瘫坐在地上,看向云舒尘——她不知何时在演武场附近寻了个树荫处,搬了把藤椅,十分悠闲地泡起了西湖龙井。
阮明珠两眼一翻,“累死了。”然后她向后一倒,毫无顾及形象的意思,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卿舟雪身上。
卿舟雪只觉身上压了块石头,她双手脱力,推半天都推不开,最后是林寻真觉得当着云师叔的面,这姿势太不雅观,用一道水幕将她俩人隔开,将阮明珠弹回了地面。
云舒尘收回目光。
她垂眸盯在手中碧绿澄澈的茶面,将眼底的冷色压下,顿了顿,再度抬起眼睫时,唇边又挂起了温和的笑,“挺不错的。”
“比一开始的时候,好太多了。各司其职不在乎谁出力多少,而是将每一人的作用都发挥到刀刃上。”
“若非你们二人在下面保驾护航,此番不是那么容易成事的。”云舒尘朝林寻真与白苏二人微点了下头。
她笑道,“还练么?”
“不用了。”
卿舟雪看着她,“师尊,休息一下。”
平日里无论是在剑阁打滚摸爬,还是和阮明珠对练,卿舟雪从没喊过一声停。阮明珠此刻虽然躺在地上不想动弹,听到这句话,一时又觉得自己明白了什么,还是忍不住在心底啧了一声。
“那今日就到此为止。”云舒尘喝完手中的最后一口茶,站起身来。
告别了师妹,卿舟雪与云舒尘一同走在回峰的路上。
“师尊,此番动用灵力,你有觉得不适么?”卿舟雪刚想去拉她的手,但是不知为何,犹豫片刻后又将手垂下。
云舒尘并不累,玄冥与祝融有自我意识,她此次几乎没有操控法术,只在关键处引导了一下。
她却向前走了几步,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兴许是许多年未曾动用过这般大型的术法了。”
“下次,师尊还是莫要费神陪我们练习了。”
卿舟雪观察她许久,也不知看出了什么不对来,总之把眉头蹙了一路。
云舒尘则暗自等了一路,也未见她如以往那般,伸出一只手来扶自己。
她余光注意着徒儿和自己保持的一寸距离,这一寸直到进了门后也未曾合拢。
就这么一句话?她心下微妙地不悦。
卿舟雪一进门,便开始忙活起来,想起今日师尊是还未喝过药的,她又开始兢兢业业地熬药。
恶斗一场,卿舟雪的手腕用力后还有些颤抖,她端着的那碗药也不甚宁静,在褐黑色的表面泛起了涟漪。
她正准备放在云舒尘身旁时,手腕却被另一只手松松握住。
云舒尘牵引着她的手,将药碗抵在唇边,仰头慢慢咽下去。苦了这么多年,她喝再苦的东西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在快要饮尽时才蹙了眉。
卿舟雪未曾想到今日会这般喂药,只得小心地端着,生怕将她呛到,总是很细微地倾一点点边沿。
这药不仅苦涩,涩中还带着一丝辛味。
卿舟雪看她蹙着眉喝药,眼眸微眯着,若有若无含了点水雾。眼角勾着莲花瓣尖儿的淡红色。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下挪了挪——女人仰头时秀美的颈线,时不时随着吞咽小弧度地动一下,居高临下地看,是一段楚楚动人的风流。
卿舟雪看着看着,胸腔中有一物跳动不宁。
她神思恍惚间,不由得多倾了一点,便听见一声轻嗯,云舒尘被呛了一口,捂着嘴咳嗽起来。
“师尊?”卿舟雪回过神来,有点后悔,放下碗,连忙去顺她的背。
“无事。”云舒尘缓过一口气,唇角勾起,指尖在那片药液润泽之处点了点,“苦。”
卿舟雪拿起早就备好了的蜜饯,喂她吃了一颗。她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以前她再怎么细致照顾,也未曾亲手喂到师尊嘴里过。
云舒尘见她如此听话,心中这才松快了些,若无其事地说,“嗯,下去吧。”
卿舟雪端着晃荡着小半碗水的药碗,和一颗晃荡着大半碗水的不安宁的心,依言退下。
当夜,她坐在书桌前,记一记今日发生的事情,心中难得有千言万语,只是不可细细去想,一想,一半是师尊的颈间绕着的几缕青丝,一半是话本子里夜幕沉沉人影交叠的盛景。
这两中场面一个在眼下,一个在书中,到底有何交集,卿舟雪不甚明白。
她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中联系十分逾越放肆,正如她在外门撕毁的那些低俗话本一样,都是有损于师尊形象的事情。
罪恶感在这一瞬油然而生,卿舟雪连忙打住自己的念头,在识海内擦得干干净净。
她悄声念了几遍清净经,又静心运功一周天,待到心中的那一点涟漪彻底散去时,她沉下心来,详细地记录了一下今日实战的收获,今日的菜色,今日在路边瞧见几只小雀。
笔尖落到最后一行。
卿舟雪抿了抿唇。
仿佛不受控制地写下一字:她。
没有前因,没有下文。只是笔尖顿了许久,墨染成一片,才神思恍惚地飘下一个字来。
或许女儿家再怎么耿直,也有一丝天然的含蓄,全都浓缩在了这个不点明道清楚的“她”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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