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幻境的感觉很奇怪, 像是在看别人的人生,但是又仿佛和幻境的主人心灵相通,能体会到他内心的情绪波动。
鱼西在看到地上那具小小的尸体时, 感到自己胸口传来一阵窒息感, 在长达几分钟的窒息后, 紧接着是一种想要流泪的痛苦。
鱼西自然是流不出泪的,他看着男人抱着小孩子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但是因为长时间没吃东西,他连哭泣都微弱到没有声音。
在一片黑白色的背景中, 破旧的房屋,地面干枯的裂缝, 有气无力跌坐在各处表情麻木的村民,跪在地上抱着小孩子无声痛哭的男人……这幕画卷组合在一起每个角落都透着令人强烈不适的窒息绝望。
鱼西又看了好一会儿, 知道男人叫做宋盐, 是这个村的村长,这个村子叫做鹂山村, 名字很美, 村子也依山傍水, 景色优美。
只不过因为饥荒,村子里几乎每天都有人被饿死,再都没有人有心情看山上的景色。
而人类一旦开始大范围的饥荒, 山上也很难打到动物,除了动物之外, 其他能够饱腹的植物也被一扫而空。
郦山村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 已经死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
宋盐年纪不算太大, 他只有三十岁不到的样子, 能在这个年纪当上村长, 是因为之前的村长是他的爷爷,在爷爷去世后,他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新的村长。平时村里年纪大的村民们都喜欢用方言喊他“小村长”,在没有饥荒之前,村子的氛围十分与世无争。
也正是因为与世无争,所以这个村长的名头才会落到宋盐身上。
宋盐的性格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只会默默做事,村子里的老人喜欢他,中年人遇到事也喜欢找他,小孩子更是经常围在他身边。
宋盐虽然每天都在处理村里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他很满足,他是个胸无大志的人,只想默默守护着这一方净土。
只不过饥饿打破了这一切,他眼睁睁地看着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的饿死却无能为力。
郦山村村民淳朴,认为孩子就是希望,宁愿大人不吃都要把吃的留给孩子,眼下就算饥荒到村子撑不住的时候,也没像其他村一样“易子而食”。
到了这种时刻,宋盐才发现自己能为村民做的太少了,他只能终日耗在山上,能找到哪怕一只兔子、一篮野果都能救下村里好几个人的性命。
人类的生命既脆弱又坚强,脆弱到几天不吃就没有力气,但也坚强到就算是一口吃的也能再撑几天。
宋盐抱着怀里的孩子,眼泪一滴滴落在孩子的脸上,他恨自己的弱小,恨饥荒,恨老天。
在哭过后,他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寻了一处地方想将孩子的尸体烧了。
篝火在夜晚中十分显眼,这温暖的火光却无法照亮人们的内心。
被饿到表情麻木的村民们主动站在宋盐身后,视线牢牢地盯在孩子的尸体上,其中有人忍不住流露出疯狂和贪婪的神色。
村里的老人拄着拐杖的力气都没有,其中一个姓张的老人坐在篝火旁,他眼睛浑浊,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对孩子尸体觊觎的村民:“我们郦山村百年来什么没经历过?三十年前的大瘟疫,就算全村大部分人都被感染,面临着死亡的危机,但是我们其他村民有放弃他们吗?没有!我们郦山村的村民和其他人村的那些没有礼义廉耻的人不同!做人,做人,首先要会的就是做人!”
“今日你们能对孩子的尸体动手,那明日呢?是不是要对村子的其他活人动手?!”老人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是不是也要对我这个老头子动手?!”
“宝儿的尸体,谁都不能动。”宋盐声音很沉,他身材高大,他站在宝儿的尸体旁,就算有想要做什么的村民看到他面无表情站在那的模样也不敢动手,要不然这个时候就算老人说的话再有理,但在性命攸关面前,也挡不住这些村民。
只是宋盐的压迫感太过强大,所以其中几个心存异心的村民才迟迟不敢动手。
村民们听到宋盐的话齐齐噤声,人群中有几人将视线收回,也有人不甘地喊道:“但是我们都要被饿死了……这个时候、这个时候……就不能通融一下吗?”
一个姓孔的中年人跪在地上,他脸色发黑,穿着破旧的衣服,看起来面黄肌瘦的连一阵风都能吹跑:“张叔!我们不会对活人动手啊!但是已经死了,就这么烧了不是浪费吗?”
老人咬牙问道:“撑过今日、撑过明日,等到再没有东西吃的那天,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对村里的其他人老弱病残动手?”
姓孔的中年人看向自己的媳妇和孩子,最终没有说话,是了,一旦开了这个先例,到时候就算他不动手,但是他能保证村里的其他人也不会对自己的家人动手吗?
他重重地哽咽了一声,在地上磕了一个头:“苍天不公啊!我们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啊!”
村民们在他的大哭声中都抹了抹眼泪,有表情茫然的、有怨恨老天的、也有神色虚弱说不出话的,但是不管是什么样的表情,所有人的眼中都有水波闪动。
宋盐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他抬头凝望着夜空,在心里默默发誓,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他自己的性命换取村子里所有人的平安。
“张爷爷、孔叔,送宝儿升天吧。”宋盐收回视线,低声说道。
郦山村有一条不成文的说法,每个逝去的亡者必须在村里老人的祈福下才能平安顺利的投胎,这个说法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但村里的每个人去世之后,都会有老人专门在墓前祈福。
张爷爷叹了口气,他没力气站起来,索性坐在地上给宝儿祈福,在他苍老的祈福声中,身后的村民也不由跟着一起祈福。
大火将宝儿的尸体淹没,如果是以前的村民们闻到这个味道只会觉得恶心又想吐,但在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口水。
宋盐什么都没说,他也没资格职责其他人,就算是他,肚子也被饿得咕噜噜叫。
这段时间内,其他村民和孩子还有他从山上搜寻回来的食物充饥,但是他却一点都没吃,将从山上找到的所有吃的都尽数留给了村民们。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等到村民们散去后,火堆处只留下宝儿的骨灰。
张爷爷没有走,他坐在地上,浑浊的眼睛盯着宋盐:“阿盐,最近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宋盐摇头,他盘膝坐在张爷爷身边,声音沉闷:“如果不是张爷爷您说话最有说服力,现在村子里早就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
张爷爷苦笑:“我也是有私心的。”
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带着些不忍和透彻:“一旦开始吃人,那我距离被吃也不远了。”
宋盐没接这话,他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内心却和明镜似的,如果是村里其他老人说这话还差不多,但以张爷爷在村里是赤脚医生的身份,一旦他默许吃人这种行为,就算他属于老弱病残,但在一开始村里的其他人绝对会给张爷爷准备一份“肉”。
不过这是刚开始,等到村里的众人习惯了吃人这种恶习,到最后吃无可吃的时候……张爷爷就危险了。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眼下这种日子,能多活一天都是好的,谁都不知道明天是谁会被饿死。
与其迟早会死,不如在死前吃口肉。
宋盐扶着张爷爷站起身,“您早点休息,明天我会早点进山。”
郦山村附近的山头都不算大,再加上山上的动物早就被村民们一扫而空,他就算去山里也只能碰碰运气。
张爷爷拍了拍他的手:“阿盐,找到吃的后,自己也要先吃一口,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但是你如果倒下了,那些等你下山的孩子们该怎么办?”
宋盐心口一涩,“我知道了。”
第二天一大早上,宋盐和村子里的其他人一同进山,一众人之间的气氛十分低迷,没有人说话,现在连说话都变成一种消耗体力的行为,大家四散分开,保持着不算远的距离,各自找着吃的。
宋盐和往常一样将目光锁定在野果上,这些东西清甜可口,虽然不能饱腹,但却是村里孩子们如今最喜欢的零嘴。
不过如今就算是野果都可遇不可求。宋盐这一走,一不小心就走出了山头,来到一处山林深处,山林深处和外面截然不同,这里的树木茂盛,枝叶将上空遮住,阳光也只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进丝丝缕缕的光亮,有一种山林特有的幽静和暗沉。
如果是以往,宋盐不会再继续往前走,说不定前面会有猛兽,但是现在附近几个山头都快被周围的村民挖空了,猛兽要么被村民们抬回了家,要么早就转移了山头,所以以前危险的地方现在却再安全不过。
宋盐转了一圈发现没什么吃的,就再打算回去的时候,有一只蜜蜂嗡嗡着从他耳边飞过。宋盐看了一眼蜜蜂,忽然眼尖看到高树上有一个蜂窝,那只蜜蜂停在蜂窝上钻了进去。
宋盐表情发怔,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意外之喜,那棵树上的蜂窝虽然对于普通人来说有点太高了,但是他身材高大,只要爬上去几米就能将蜂蜜从树上取下来。
蜜蜂嗡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宋盐耳边盘旋,他脱下外套蒙在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捡起一根尖锐的长树枝,动作不算敏捷的爬上树。紧接着宋盐找准时机用树枝将蜂窝从树上捅了下来,这一下只将蜂窝捅歪了并没有捅下来,密密麻麻的蜜蜂从蜂窝中飞出,宋盐屏息,又捅了第二下,一连捅了好几下蜂窝才滚落到地上,而宋盐的胳膊上露出来的皮肤也被蜜蜂蛰了好几口。
胳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肿了起来,但是宋盐皮糙肉厚,没有管肿起来的胳膊,而是表情欣喜的准备从树上下来,打算先回村找个烟熏把蜂窝里的蜜蜂给熏走再取蜂蜜。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子里一直想着快点回村,宋盐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一不注意,脚下一滑,跟那蜂窝一样直接从树上滚了下来。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宋盐的胳膊处传来,宋盐看着自己弯曲的胳膊知道自己这是脱臼了,脱臼只要复位就行,但是眼下除了胳膊疼之外,他腹部也被刚刚他用来戳蜂窝的树枝戳了一个洞。
宋盐摸了一下,摸到了一手的血,他将树枝从肚子上□□,疼得嘶了一声。
这根树枝的顶端本就尖锐,在宋盐落下来的时候正好插进宋盐的腹中,此时宋盐只觉得自己胳膊也疼,肚子也疼,因为太过疼,他都不知道脱臼的疼痛和腹部被穿个孔的疼痛哪个更痛一些。
宋盐躺在地上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他缓慢地从地上翻身坐起来,每动一下,身上的伤口都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
在这时候,宋盐心里想的是:还好摔折了的不是腿。
宋盐强忍着疼痛回到村,第一件是先找烟熏,还是路过张爷爷家的时候,张爷爷看到宋盐身上的伤口大惊失色,连忙拦住打算再次进山的宋盐。
“你这身上是怎么回事?”张爷爷一脸严肃:“受伤了怎么不跟我说?”
“快过来!”张爷爷拉着宋盐走进自己屋子,“你知道这时候受伤意味着什么吗?”
村子里连粮食都没了,更别说药了,如果现在有人生病,那就只能靠自己扛着,而在连吃的都没有的情况下,想要扛过去几乎是在做梦。
这个时候受伤,就代表了会死。
宋盐笑了笑,“我看到了蜂蜜,想着赶快回村,一不小心就从树上栽下来了。”
张爷爷瞪了他一眼,“我这还剩一口酒,只能给你消个毒。”
宋盐不在意这点小伤:“就是胳膊脱臼了有点麻烦,肚子上这个小洞过几天就好了。”
只不过因为好几天都没吃饭再加上腹部流血,宋盐这时候觉得头晕得不行,他坐在张爷爷家的院子里,精神有些恍惚。
烈酒沾染到伤口的剧烈疼痛让宋盐清醒了一下,他看着张爷爷面露凝重的模样,不由开口安慰道:“我没事……”
只说了几个字,他感觉自己头晕得不行,他甩了甩脑袋,在晕之前,一把拉住张爷爷的手,说道:“山上有蜂蜜。”
这话说完,院子里传来一道人影倒地的声音和张爷爷充满担忧的怒骂声:“你这么大高个子晕了指望谁扶你啊?”
宋盐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口干舌燥到一句话都不出来,胳膊疼、肚子疼、嗓子也疼,眼皮更是沉重到睁不开。
他隐约听到村民们的声音:“怎么摔一下就起不来了?”
“他不是摔一下的事,他应该好几天都没吃东西了!这下又受了伤加上发烧,现在睡好几天了,哎……谁有吃的,最后给阿盐一口吧。”
“老天不长眼啊!阿盐这么好的人……怎么就……”
宋盐迷迷糊糊的还听到村里的小孩子在哭着喊他。
“村长叔叔,你快点好起来啊!孔叔说山上带回来了你找到的蜂蜜,蜂蜜很甜,村长叔叔你不要睡了!”
有温热的水给宋盐润着干裂的嘴唇,但是想要接着喂水却一口水都喂不进去。
张爷爷表情悲哀,他手指颤抖,不忍心再看躺在床上面色呈现死灰色的宋盐。
宋盐知道自己要死了,但是他只是从树上栽下来而已,如果是能吃饱饭的以前,三天他就能彻底好了,但是现在这点小伤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眼皮轻颤,他不想死,他不能死,他死了,村里的那些孩子们要怎么办?张爷爷要怎么办?谁还能保护他们?
就算村里子的其他人不对他们动手,但是万一有其他人村子里的人来伤害到他们怎么办?
他的意识无比的清明,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死了,但是不管他的精神怎么挣扎,也只能躺在床上,感受着自己的呼吸逐渐微弱。
宋盐在这一刻,内心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执念和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他想活着,想要找到更多吃的,想要守护村民们,想要大家露出和从前一样的笑——
一道笑声轻轻在他耳边响起:“想要活下去吗?就算被你想要守护的人抛弃也要活下去吗?”
宋盐没问你是谁,而是坚定地回道:“想。”
那道笑声放肆又恶劣,笑容带着浓烈的恶意:“我可以让你活下去,可以给予你特殊的能力,你确定吗?”
宋盐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确定。”
一股热流顺着宋盐受伤的胳膊和腹部划过,宋盐感到伤口的疼痛减弱了许多。
那道笑声轻了几分:“希望你能让我看一出好戏。”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盐的眼皮颤了颤,他缓缓睁开眼睛,和看着他眼泪汪汪的张爷爷对视个正着。
张爷爷眼中含着的一泡泪还没落下,硬生生地被他吓的憋了回去。
“张爷爷。”宋盐从床上坐起,他的伤口现在一点都不疼了,甚至想下床走两步。
张爷爷看到他的动作,连忙按住他:“你不会回光返照吧?你这肚子上的伤口发炎了,别乱动。”
宋盐掀开腹部的衣服看了眼,发现伤口都快要愈合了,只有伤口周围还有些青肿。
张爷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伤口,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你这伤……几个小时前还溃烂了。”
“张爷爷,您看错了。”宋盐重新躺回床上,他疲倦地闭上眼睛。
张爷爷顿了一下,接着夸他年轻,身体素质就是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颤颤巍巍地离开房间。
在张爷爷离开后,宋盐的脑中想起刚刚那道声音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新诞生的魔族,我给你的能力是‘复原’,受伤的伤口会在八个小时内愈合,而每使用一次会消耗一年的寿命,你醒后身上的两处伤口都会‘复原’,但是会失去两年的寿命——怎么样,是不是很有趣?”
宋盐眼睫微颤,他知道那个魔族说得看一出好戏是什么意思了。
如果可以不伤害到其他人,他愿意牺牲自己的寿命来拯救其他人。
从那天之后,宋盐继续上山打猎,但是和之前不同的事,从那之后,宋盐每天总能在山上有所收获。
他会带上武器和锋利的刀具,将打到的猎物在山上的清泉处宰杀,然后带回村子里。
村民们不知道他带回来的是什么猎物,也好奇他为什么总能打到猎物,有来询问的都被宋盐搪塞说运气好打发了过去。
宋盐带回来的猎物肉不算多,加上村子里的人多,每人也只能分到一口肉汤,但就算这样,村子里已经很久没有人再被饿死了。
但随着村子里的村民气色越发好起来,宋盐的脸色却一天比一天苍白,白到不见血色的那种。
在宋盐觉得自己能将这个秘密永远的隐藏起来,直到自己在山上再也爬不起来都不会暴露的时候,拄着拐杖的张爷爷将他拦下了。
那天宋盐和往日一样带着锋利的刀具正打算前往山上,每天都会目送着他上山背影的张爷爷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我不喜欢吃人肉。”
宋盐的身体一僵,他僵硬地看向张爷爷:“张爷爷,您说什么呢?”
张爷爷拄着拐杖,围着他转了一圈:“我说你的伤怎么眨眼间就好了,是有了什么奇遇吗?”
农村中常有鬼怪一类的传说,早年时候狐妖报恩、鬼怪害人的怪谈更是多不胜数,张爷爷在那天一看到宋盐的伤口愈合,就立刻联想到了这些。
而宋盐之后每天都会从山上带回来的猎物肉更是坐实了这一点。
张爷爷闭了闭眼睛:“我不忍心啊,不忍心看着村民们死,但是也不忍心看着你被独自承受这一切。”
他走到宋盐身前,宛如枯枝一般的手面颤抖地覆在宋盐胳膊上:“傻孩子,疼吗?”
身体一直僵硬的宋盐听到这几个字差点绷不住表情,有一股难以抑制的酸意从眼眶蔓延,让他差点落下泪。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宋盐推开张爷爷的手,拎着刀具的手微颤,“我要上山去打猎了,村民们还等着我带吃的回来。”
张爷爷和以往一样目视着他离开,在不远处,路过的孔叔听到这话瞳孔骤缩。
在看到宋盐离开后,一想到张爷爷提到的人肉,他扶着树干呕起来,心里隐约有个一个模糊的猜测。
“妈的,人肉……”孔叔吐到胃部泛酸才直起腰,他擦了擦嘴,不由想起最近发生的事。
宋盐在受伤回来差点烧死,之后不仅退烧了,身上的伤也在短短时间内痊愈,而在这之后,还从山上带回来猎物的肉。
那山上现在哪还有什么猎物?那这个肉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
不过如果真的像张叔说的那样,为什么宋盐身上没有一丝伤口?
孔叔从树后面走出来,对张爷爷问道:“张叔,我小时候经常听你说那些灵异怪谈,难不成宋小村长有了什么稀奇的遭遇?”
张爷爷看到他躲在旁边偷听,不由皱了皱眉:“不要瞎说!”
孔叔还在自顾自猜着:“宋小村长现在受伤也会痊愈?是不是割肉之后也会快速恢复?”
张爷爷眼皮一跳,“你想做什么?”
孔叔眯起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能做什么?只是在担心宋小村长,他有这种能力还放任他在外面乱跑要是伤到了哪里对于全村来说都是巨大的损失。”
在张爷爷的怒视中,孔叔扯了扯嘴角:“张叔,我去找其他人商量商量,与其让这种怪物在村子里乱窜,不如我们派人看着他比较安全。”
张爷爷怒骂道:“你敢!你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孔叔冷哼一声,头都不回地转身离去。
而在傍晚时分,在山上待够八小时伤口愈合才回来的宋盐刚进村子时就脚步微顿,他察觉到村子的气氛不太对劲。
宋盐前脚刚走进村子,后脚就被孔叔带人给围住。
看到这儿的时候,鱼西深吸了一口气,眼睫微颤,在这一刻,竟有些不敢继续看下去。
他担心后面的结果不尽人意,也怕宋盐的一片赤子之心被辜负。
在这个动荡的年代,善心似乎并不值一提。
而在幻境之中,孔叔目光警惕地看着宋盐,“宋盐,把你手上的肉扔在地上。”
宋盐沉默地看着他,良久后才说了一句话:“不扔,不能浪费食物。”
孔叔对上他的视线,不由咽了下口水,宋盐长得特别高,是这十里八乡都有名的高个子,比他足足高一个半头,现在虽然他身边人多,但是对上宋盐依然有点打怵。
“你那是食物吗?”孔叔嗤笑,挥手让身后的村民们先冲,“把他绑了!”
宋盐眉头颤了下,他高大的身材在这时候竟然有一丝萧索,“你们都知道了吗?”
其他的村民表情不忍,其中一个拿着麻绳的村民咬牙说道:“小村长,你别怪我们,我们也不想这样对你。”
“谁让你就算受伤也能痊愈!”另一个村民手上拿着火把,他恨声说道,“凭什么?!”
“是啊,凭什么你受伤能痊愈?”
宋盐没有反抗,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绑吧。”
一众村民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一拥而上用麻绳将宋盐紧紧地捆绑起来。
张爷爷拄着拐杖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指着众人,骂道:“你们还有没有良心?!!怎么能对阿盐做出这种事?!”
但是此时没人听他说话,在宋盐被捆起来之后,刚刚开口说话的村民又继续说道:“我还是那句话,凭什么你受伤能痊愈,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宋小村长,你应该看过什么聊斋志异啥的吧?这种从天而降的能力都不是什么好鸟,副作用超乎你的想象。”
张爷爷愣了下。
闭着眼睛的宋盐蓦地睁开眼睛看向村民们。
另外的村民哭天抢地:“我吃了人肉,造孽啊,宋小村长,我死后要是因为吃人肉下地狱可咋办?到时候你可得在阎王爷面前给我说道说道,我不是故意的啊!我是不知情的!”
“凭什么是宋小村长经历这一切?就算要割肉,我们这么多人,一人割一次也不是不行!”
孔叔摇头叹息:“不把你绑起来不行啊,按照你的性格,不给你捆起来丢猪圈里,你肯定还会悄咪咪地继续割肉,呕——”
“别给我吃人肉了,我谢谢你。”
“呜呜呜村长叔叔,我爸爸说你给我们吃人肉,虽然大家很感动,但是也都很想吐,呜呜呜呜我虽然没吐,但是也不想继续吃村长叔叔的肉了。”
“妈的,亏我之前还有歪心思,事实证明,一旦知道我是真的接受不了,哎,我现在宁愿饿死。”
“宋小村长,你是不是傻啊?”
宋盐怔怔地看着他们,这些村民各个都气势汹汹的,但是没有一个伤害他的,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着他。
他知道那个魔族为什么选中他,传言魔族擅长玩弄人心,最喜欢看着高洁之人坠入深渊。给他这个能力就是想他割肉救村民,然后村民们在知道后对他不仅没有一丝感激之情还会恩将仇报,最后看着他堕落成魔就是那个魔族的打算。
他想过村民们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可能会恶心、会害怕、会自私到心生贪婪把他关起来每日割肉……他想到了人性中所有的恶,但没想到,郦山村的村民们,竟然在他恶意的想象中开出一朵洁白的花。
张爷爷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走过来,他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宋盐,又看了眼一副恶人表情的孔叔,有些迟疑地说道:“你……”
他想起早上小孔说的话:与其让这种怪物在村子里乱窜,不如我们派人看着他比较安全。
原来如此,原来这个安全,不是说为了村民的安全,而是为了宋盐的安全。
只有把他关起来,他才不会继续做伤害自己的事情。
孔叔看了张爷爷一眼,知道他在笑什么,咧嘴笑了下:“我当时那么说就是故意吓吓您。”
张爷爷知道小孔记仇,没想到这个关头还存心欺骗他这么个老人家,他又是生气又是想笑,最后骂了一句浑小子。
孔叔对他嘿嘿笑了一下。
夕阳看了会儿热闹的争吵,慢慢悠悠地落下山头,夜晚悄然降临。
宋盐看向村民们,又重新闭上了眼睛:“让我为你们做点什么吧。”
就算他知道这个能力只是那个魔族的恶趣味,但是他内心依然很感激,因为这个能力,他救了很多村民,就算每次八小时的疼痛都难以忍受,但是他一看到孩子们的脸就会忘却疼痛。
八小时的痛换来孩子们的笑脸,他觉得很值得。
“宋小村长,我们真的不吃人肉。”孔叔叹气,“再坚持坚持,我们都能活下去。”
而之后的宋盐真被孔叔关进了猪圈,这时候的猪圈连一头猪都没有,宋盐是猪圈里唯一的住民。
每天都会有小孩子给他送来吃的,宋盐总会从小孩子的口中旁敲侧击地询问村民们每天的情况如何。
在村民们咬牙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宋盐从小孩子口中听到一个好消息。
上面开始发粮食了。
宋盐在听到这个消息后,沉默了足足一天,他抬头看着猪圈上方的棚顶,表情又是笑又想哭。
等到这天真是太不容易了。
而之后日子似乎慢慢地好了起来,宋盐也被村民们放了出来,孔叔再三警告他千万不要再割肉了,要不然下次被关起来的待遇就没这么好了,会把他关狗窝去。
宋盐笑了下,说了声知道了。
等所有一切都步入正轨的时候已经是一年后了,土地重新种上粮食,村子里恢复往日的欢声笑语,伤痛在每个人的心里,只是被藏在最深的角落里,大家都默契的不再提及。
随着大家的日子越来越好,只有宋盐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就算后面找了医生看病,逢年过节也能吃上肉了,但是他的脸色始终是苍白的。
而他也自始至终都记着那个魔族说过的话——
每次愈合都会损耗一年的寿命。
他不记得自己愈合了多少次,总归是很多很多次。
宋盐在之后没活几年,他比张爷爷走得还要早。
在他走的那天,全村痛哭,上到张爷爷,下到小朋友,都哭到上气不接下气。
总是对宋盐挑刺的孔叔更是哭到晕厥,他一边哭一边骂:“年纪轻轻这么早就死了,你这肯定去下面当大官享福去了!”
而在第二年,村口竖起了宋盐的石像,偌大的石像静静地矗立在门口,就像宋盐还活着似的,一直都在守护着村子。
而在石像下,刻了一首老少都耳熟能详的诗句——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虽然宋盐去世了,但他的精神却永远刻在郦山村所有人的心头。
在宋盐去世十年后,张爷爷也跟着走了。
郦山村快速发展起来,村民们大力发展农业和商业,争取让村里的每个孩子们都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
在宋盐去世三十年后,病到快要不行了的孔叔坐在轮椅上,被孙女推到石像前,在石像前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
说了村子里铺了路,盖了学校,小辈们都学有所成报效家乡。
在最后走的时候,孔叔在石像前撒了一杯酒,结果被村委会罚了五十块,气得他大喊:“这石像还是我建的,我连跟宋小村长喝杯酒都不成?”
再后面,是当年在宋盐怀里大哭喊着村长叔叔的孩子已经步入晚年,他头发花白,牵着一个小孩子的手,脸上带着笑,在石像前放下一束花。
面对孙子懵懂稚嫩的表情,他将当年的那些事娓娓道来。
再然后,就是死后灵魂一直陷入沉睡的宋盐苏醒,他看着这个陌生的繁华村子,出现在石像下。
他的出现让村民们一阵轰动,一是他这个身高也实在太过引人注目,出现的瞬间就吸引住所有村民的目光;二是他跟石像的面容长得太过相似,一眼看过去仿佛是孪生兄弟。
他复活的传闻悄无声息地在村子里蔓延,但是村民们却默契地选择把这个消息隐瞒。
村民们给他介绍了现在新的社会,新的制度,这是一个新的时代,已经不会有人再被饿死了。
宋盐怔怔地听着村民们七嘴八舌的介绍,忽然开口笑道:“真好。”
顿了下,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宝儿要是活到现在就好了。”
当年的那个在他怀里喊他村长叔叔的小朋友现在摸着胡子笑道:“就当我替宝儿看着这时代发展吧。”
宋盐看向他,老人和他对视着,良久后,两人互相笑了起来。
宋盐收回幻境,他眼中还带着未消散的笑:“抱歉,耽误你们这么久的时间。”
鱼西内心沉重,他看了眼左澜,发现左澜正好看向自己,他心里一跳,内心的沉重忽地消散了不少。
俞掌门几人接二连三地回过神,几人的表情都很凝重,没想到会在魔族这里看了一遍几十年前曾经发生过的事。
“你现在是魔族。”鱼西忽然开口说道,“你知道魔族在人间不受欢迎吧?”
宋盐沉默,他看向鱼西:“我也不想是魔族。”
“我现在有个办法可以让其他人消除对你的偏见。”鱼西弯眸笑道,“你想试试吗?”
宋盐:“您说。”
鱼西:“我这之前有个神,他现在跑去医学研究院专心潜研攻克癌症去了,要不你也加入我们公司,做些生前没能完成的心愿和好事。”
宋盐的眼睛亮了,他开口说道:“我想去种粮食,我想让所有孩子都有饭吃。”
鱼西笑了笑,又叹了口气:“有个很厉害的人已经把这点做到啦。”
宋盐:“那我去种植其他农业。”
鱼西对他伸出手:“好,欢迎你加入飞龙公司。”
宋盐也伸出自己的手,因为心里太过高兴,头顶上窜出两个尖尖的角,“谢谢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