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邈赶紧扶起仆固怀恩,道:“仆固将军!快快请起!将军功高盖世,小王实不敢当。
仆固怀恩站起身来,赞许的看着李邈。这次李邈前来相邀劝回鹘出兵,仆固怀恩其实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由于自己并非汉将,身份尴尬,所以对于这个任务,颇多犹豫。这些年仆固怀恩虽是为了大唐立下汗马功劳,但也正因如此,需得时时保持低调。他这回鹘女婿若是和朝廷为友,那自是极好的,若是一朝为敌,那他这老丈人的身份便易引起唐皇猜度,到时可能不能轰轰烈烈死于沙场,而是要窝窝囊囊亡于猜忌之心了。但是,仆固怀恩深知回鹘的态度对此次战役的重要性,所以他虽应避嫌,却不忍完全置之不理,故而虽然谎称出游避而不见,却一直尾随李邈等人默默观察。刚刚见李邈在市集中的一番言辞,对这个郑王颇为钦佩,反倒觉得自己小家子气了些,所以也不再避嫌,现身相见。
仆固怀恩赶紧邀请李邈进入军营,路上李邈道明来意。仆固怀恩未有迟疑,欣然应允。
风小渔兴高采烈的拍了拍李邈的肩膀,表示祝贺,李邈无奈地将她手拿下。仆固怀恩有些疑惑地转头望了望跟在李邈身边的风小渔,不由有些痴楞,这个小娘子,怎生生得如此像她?
“请问这位娘子是?”仆固怀恩道。
“她是我们的军医风大夫,此次带她来是为了医治移地建的旧疾,所幸不辱使命。”李邈从容介绍。风小渔笑嘻嘻听着,听到不辱使命四字,颇为得意。
“佩服佩服,年级轻轻,本事不小。”仆固怀恩望着风小渔慈爱的夸赞道。
“哪里哪里,将军谬赞。”风小渔虽是满口谦逊,但却满脸得意。
跟在后面的阿仝不禁在心里叹道:“啧啧啧。”
因为事态紧急,几人在军营只休整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变向沂州回鹘大营出发了。车轮滚滚,大唐的命运此刻便系在这架马车之上。
谈判进行的相当顺利,素来盛气凌人的移地建,在仆固怀恩面前气势却矮了几分。仆固怀恩详细为他分析了眼下的形势,告诉他大唐虽然屡遭变故,但是根基仍然强大,天下人心也仍在李唐;反观史朝义,只不过是一个弑父篡位的跳梁小丑,没有什么信誉可言。而且眼看就会败亡。其实他那日听完李邈之言,已打算弃史朝义而和大唐重修旧好,只不过因为医女一事,一时气愤不过,觉得大唐诚意不足,才没有答应。此刻被仆固怀恩点醒,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同李邈郑重歃血为盟,商定一月之后,总攻史朝义。
回鹘帐外,光亲可敦立在那里。听闻父亲前来,她心中激动得不能自已,但又怕自己鲁莽闯入耽误了里面重要的谈话,只得站在帐外静静等候。被李邈扔在帐外的小渔此刻正在闲逛,看见光亲可敦,不觉心酸,但也不知该劝些什么,只得远远望着她。不一会,仆固怀恩掀帘而出,抬眼望去,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映入眼帘,那年琅儿离家时,不过二八年华,头上的总角才刚刚退去,在那么幼小的年纪便孤苦伶仃被嫁入这大漠之中,如今再见,已是妇人模样。光亲可敦一步一步向父亲走去,含着泪深深的行了行礼,轻轻唤了声:“阿爹。”这一声呼唤仿佛跨越了岁月,模糊了时间,仆固怀恩颤抖地扶起女儿,不觉老泪纵横,“哎,琅儿,我的琅儿长大了。”泪水中裹着对女儿的诸多内疚和爱怜。生逢乱世,即使勇武如老将怀恩,也是身不由己啊。
“琅儿,这些年,爹对不起你,更对不住苦命的阿珩啊。”仆固哭道。
“对不起,阿爹,是我没照顾好阿珩。”光亲可敦哭得更厉害了些。阿珩是仆固怀恩的小女儿,本是仆固的掌上明珠,却为了家国,年仅八岁的她,便依着规矩,作为姐姐的媵一同奔赴回鹘。没曾想,在三危山附近遇上沙匪,将士们护着姐姐逃了出去,慌乱中,阿珩和姐姐走散,自此杳无音信,想她小小年纪,形单影只在沙漠中,就算没有葬身狼腹,也难逃烈日黄沙。后来回鹘和仆固怀恩都派了大量人员去阿珩失踪的地方寻找,却毫无踪迹。
仆固怀恩哀叹了一声,轻抚着女儿的秀发“这是上天对我的惩罚,为了家国,牺牲了你们,琅儿,你好好照顾自己,便是对爹最大的报答了。”
远处的小渔看着这一切,不由得湿了眼眶,莫名的,她萌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若是有一天,能重遇自己的爹娘,那该多好啊。
小渔低着头,有些郁郁地度回自己歇息的营帐,望着一弯新月,兀自发着呆。李邈从移地建营中谈事归来,心中兴奋无比。看见小渔望月而坐,呼道:“风大夫,你可听说过天狗望月的故事?”却见小渔泪眼汪汪的转过头来,“你怎么了?可是在营里受到了委屈?”
小渔擦了擦眼泪,摇了摇头,抡起拳头砸向李邈“李喵喵,你说谁是狗?”
李邈心中愉快,笑意吟吟的望着小渔,并未躲开。
小渔看着李邈难得的笑脸,不由得有些痴怔,原来冰块脸笑起来还挺好看。又想他如是高兴,定是事情已经谈成,不由大喜过望,若是真有天下太平一天,大概出现自己这种乱世孤儿的几率要小多了吧。
宝应元年十月廿九,唐军兵分三路对史朝义发起了总攻。由天下兵马大元帅李适率领的唐军自潼关开始,由仆固怀恩率领的朔方军自邺城开始,由移地建率领的回鹘援军自沂州开始,三路并进,直捣洛阳。
史朝义不敌,从洛阳逃至郑州,再逃汴州,仆固怀恩率朔方军乘胜追击,史朝义仓皇往北逃至莫州。叛军见大势已去,纷纷投降,范阳守城的竟然连城门都不给史朝义开。宝应二年的这个春天,史朝义望着残阳下家的方向,冷笑着放弃抵抗,自裁于城外林中。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终于在宝应二年的倒着寒的春日血色收场。这八年的动荡,一举将大唐从盛世推入动荡的深渊,百姓流离失所,朝不保夕。如今这一切终究是结束了,只是不知大唐王朝还能不能穿过这个料峭的春天重回到那个芙蓉满园的盛夏。
李适望了望身边的弟弟,第一次没那么讨厌他,这一次,他看着他几度出生入死,却仍旧坚定的站在战场上,毫不畏惧,确有他李家儿郎该有的血性。这些年来,他兄弟二人从高贵荣耀的王孙贵胄沦为仓皇西逃的丧家之犬,在这场浩劫中,丢失的除了身份和尊严,那些他们最珍视的也一一消散,适的母亲在战乱中自此流离,客死异乡,而邈的母亲,因受了母家的连累,虽保住了性命,却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早早便郁郁而终。他们兄弟二人,原本应该守望相助,唇齿相依,却终因他们的父亲早早登基为皇,不得不针锋相对,步步惊心。李适叹了口气,记得邈刚出生的时候,因其母崔氏是父皇的正妃,且又是贵妃的亲侄女,所以曾皇爷爷和贵妃都亲临广平王府庆贺曾嫡长孙的出生。那时娇憨貌美的贵妃抱着柔软稚嫩的邈,曾皇爷爷一面轻揉着邈通红的脸蛋,一面告诉早慧的适,“适儿,这是你的弟弟,你若是运气好些,他便是你最利的剑,最厚的甲,但若是。。。”满面皱纹,难见当年英姿的皇爷爷并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叹了口气,怅然的望向远方。帝王家的兄弟情,就算皇爷爷也未曾多尝,他那些兄弟看上去兄友弟恭,都是因为各个争当闲人以图苟安,若是真有一个英武的兄弟敢于当了他的甲,又难保不会被曾皇爷爷这柄多疑的利剑刺穿。这些日子,李适同李邈为了守住共同的国土和人民,刚刚有了些难以言表的默契,但随着叛军的覆灭,他们终将回到各自的立场中去,无法成为彼此的剑和甲。
战士震天的呼号声将李适的思绪拉回,眼前的这群少年,皮肤黝黑皴裂,破败的战衣沾染着色彩不同的血污,些微透着稚气的脸庞上却嵌着一对坚毅的眸子。李适看着这群为了家国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年轻人,不禁胸口古荡,翻身下马,一瞥眼却见李邈也已下马,二人相视一笑,轻解甲盔,对着队伍,单膝跪地,拱手敬礼,齐声朗声道:“代我百姓!谢诸勇士!保家卫国!兴我大唐!”仆固怀恩和郭子仪见状也立刻效仿行礼。
战士们见主帅们对自己行此大礼,不免微楞,旋即动容,虎目含泪,纷纷回礼,一时间保家卫国,兴我大唐!之声响彻天际。
烹羊分食后,这支胜利的队伍,在几位大元帅的带领下,一路浩浩汤汤,向那座久违的长安昂首阔步而去。
军医风小渔,原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回敦煌的,看了看远处李邈的背影,心里嘀咕道:“来都来了,也许去去长安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