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像空闺怨妇，霓虹灯的光在雨雾里朦胧。
站在外科大楼楼顶，冷风扑面，冷雨阴凛。从32层楼顶俯视苍生，人车如蚁，喧嚣鼎沸。
谁在ktv里大声吼叫：爱像风筝断了线，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真想跳下去，可是我没有勇气！
我没有二丫有勇气，她砍柴时敢爬到悬崖上去摘八月炸子，手不小心被刀砍得露出森森白骨，可她用一块烂布条一包照样该干嘛干嘛，可以那么果断决绝地说来就来说死就死。
我不行，我比她矫情，砍柴时手蹭破点皮都会蹲在地上哭着喊：二丫，我好疼啊，妈妈，我手割伤了我好疼啊！
二丫，如果你有虽然贫穷却很爱你的父母，有一个像乐乐一样的乖巧可爱的儿子后，你还会那么决绝地去死吗？
二丫，我是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我在雨中哭泣，让泪水和着雨水尽情流淌！
乐乐，妈妈一次次站在楼顶，一次次尝试跳下去，但妈妈不敢，妈妈不敢啊！妈妈不敢丢下你！丢下你一个人面对梦中的黑暗！
我在楼顶哭得撕心裂肺！
不知道方正红什么时间上来，用一把伞遮挡住我头上的雨水，我哭得那么忘我，那么痛彻心扉，竟然不知道有一个人就站在我的旁边为我遮风挡雨。
她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有了别人我却哭不出来了，擦掉眼泪说，你也上来欣赏雨中的夜景啊！
她说，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些过不去的坎，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
我说，没你想得那么严重好吧，只是胃有点不舒服，没忍住眼泪！
很多人受伤的时候都会去喝酒，喝醉了借着酒劲想哭就哭想疯就疯，我也曾经想醉一次，但我竟吝啬到不舍得买一瓶酒！我总是那么清醒，清醒到精准地算好每一分收入每一分开支，精准到不舍得浪费两块钱去吃早饭，精准到即使是死也不舍得给自己买一瓶安眠药，加一瓶酒！因为那个钱可以给乐乐买一只老母鸡！方正红，她那么有钱，她怎么能了解我的痛苦？
我常常想，如果我死了，乐乐会不会哭呢？会不会后悔呢？会不会不知所措呢？乐乐会不会像根可怜的豆芽草呢?会不会像我们班的王小飞一样流着鼻涕说：老师，我没有妈妈！
方正红说：好了吗？好了我们下楼吧！
我擦了一把眼睛说，没事了，就那一阵，一阵过去了就好了。
我和方正红一起走下楼，走进616病室。
躺在床上，心空空落落.今年的雨水似乎特别多。
还是睡不着，刚刚眯着了，一惊，像是突然掉进悬崖，又醒了，心跳得厉害，总是浮躁，没来由的慌乱。
索性坐起来拿起手机，扒拉开来，什么都没兴趣，微信里永远是那几个群在热闹，没有一点想要的惊喜！头条里都是些哪个明星官宣了结婚，哪个明星出轨了谁谁……扒拉来扒拉去，最后停留在乐乐的班级群里，似乎从班级群里就能闻见他的气息，隔了那么远的距离，扑面而来，那么亲切！
将手机扔掉，翻个身。
睡不着啊？方正红问。
嗯，睡不着！我答，14床的胖媳妇鼾声如雷，奇怪，竟然一点都不感觉讨厌，相反竟有一种亲切感，感觉这黑暗空寂的病室正是有了这鼾声才显得有活气有生机。
你信命吗？方正红问。
信又不信。我说。
其实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去武当山，我会跪在金顶上，虔诚地许愿：道主啊，请你保佑我儿子，保佑他身体健康，无病无灾，保佑他学习优秀，金榜题名。
到归元寺上香我会跪在佛主面前虔诚叩拜：佛主啊，请你保佑我儿子，保佑他身体健康，无病无灾，保佑他学习优秀，金榜题名!
给母亲上坟，跪在母亲坟前，我也会虔诚乞求母亲：妈妈啊，请你保佑我儿子，保佑他身体健康，无病无灾，保佑他学习优秀，金榜题名!
中元节给鬼神送纸钱，我会跪在三叉路口泪流满面地说：大神啊，请你不要叨扰我儿子，不要找我儿子的麻烦，如果你要找就找我吧，我要我儿健康快乐无病无灾！
可是……
听说清溪镇有个大仙，不仅算命准，而且还能过阴，治好了很多病人，要不我们明天一起去找找他好不？方正红继续说。
他姓什么？叫什么？我问。
不知道。方正红答。
不知道怎么找啊？我说。
听说你只要到他们镇上一打听那个会过阴的大仙，别人就会指给你看，听说他很出名的，门前小车子就停几里远呢，去晚了还拿不到号，很多都是提前预约的。方正红讲。
这个我知道，我儿子就找他看过。14床的胖媳妇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接过话茬说，我儿子有段时间好玩手机，特叛逆，我在别人的指点下去找他，他说我儿子的学校建在一块墓地上，我儿子的床正好对着一个厉鬼的墓穴，他叫我把儿子的衣服拿过去，他在上面施了法，又剪了很多小纸人，送了一个星期的纸钱，儿子就好了。要不你们俩一起去呗，真的很灵的。
我一直想去，但没伴，要不我俩明天去行不？方正红蠢蠢欲动。
我明天要做ct加强，再说也没车啊!我还是举棋不定。
我有车，我开车去。方正红说。
要不后天吧，如果后天我不做手术，我们后天去行吗？我开始动摇，我其实很想去算一算我和乐乐的母子缘。
行，后天也行！
方正红也睡不着，就抱出一堆零食，扔给我几袋，扔给胖媳妇几袋，说睡不着吃点东西吧，吃饱了就睡着了，你看那猪就是吃得多才睡得香，还长膘。
那我不吃了，我现在比猪都肥，要减肥了。胖媳妇说。
反正已经这么胖了，再胖一点也不影响。方正红专门给胖媳妇的婆婆找了两袋软糯可口的梅花糕。
胖媳妇高兴坏了的样子：夏威夷，我最喜欢吃了，开心果也是我的最爱，你说好笑不，我们那儿有个老人没吃过碧根果，第一次吃时感慨道：你说这女人减肥是想漂亮，这核桃减肥是为啥子呢？
是为了找个红桃老伴呗！方正红笑着说。
我们都笑起来。
ct加强还是我一个人去做的，我将预约单递过去，医生问：你陪护呢？
我说没有陪护，就我一个人。
一个人怎么行呢？ct加强要打一种加强剂，这种加强剂对身体会造成一定的影响，万一你出事了没人照看怎么办？医生说。
我身体很好，不会出事的，我向你们保证，出事了不找你们麻烦。我说。
那不行，这是医院的规定，我们不能违背，你还是赶紧喊个陪护来。医生公事公办，一副不留余地的样子。
可是我没人怎么办？我是孤寡老人怎么办？我装出孤苦无助的样子，你看我这么可怜，就行行好包容一下呗。
不行，这是我们医院的规定，我可做不了主。
我是住院的，不是有护士吗？我有点生气了，提高了声音狡辩，再说了，我是孤寡老人，孤寡老人没有陪护就不能做ct加强吗？
护士管你这些，都是自己带的陪护，又不是针对你一个。
我知道，可我就一个人，我估计不会有什么事，我可以跟你们签个协议，出事了不找你们麻烦。我将我泼皮耍赖的本事拿出来，但凡遇到不能解决的麻烦，我都用耍不要脸来解决，试了很多次，屡试不爽，于是总结经验：要想办成事就不能要脸，想要脸就铁定办不成事。医院真是，定的什么烂制度，孤寡老人连ct都没资格做了吗？
我的胡搅蛮缠让医生极其无奈，露出极不快的表情，低下头不再理我，我正站在那里尴尬，胳膊突然被谁撞了一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哎哟，你也在这啊！
转过头，是15床的方正红，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我身后，我来照顾你吧，当我是你亲姐！她一脸灿烂地搂紧我的腰，老熟人似的。
眼泪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自扛下生活中的大小困难，习惯了像钢筋一样永远不弯不折。
过来拿检查结果正好看见你，知道你不愿麻烦别人，但有时候还真要麻烦别人，况且，我们是病友，不是别人不是吗？她手里拿着一张ct报告单，她是下来拿报告单的。
同事是说过来，我觉得没必要，我一个人能行的。我低着头小声说。
我也觉得没必要，但医院的规定我们就按他们的规定办吧，不要为难她们，他们也是照章办事。
她像搀扶病人一样搀扶我，我是不是也可以矫情一下下呢，就值当她是我亲姐姐，笑容在我的脸上绽开。
别怕，有我在!她说。
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是害怕你万一有个事，明天就没人陪我找大仙了，我们说好一起去找大仙的！
我点点头，眼泪不能全部吞进去，还是暴露了一丢丢。
她一直站在我旁边，她说：别怕，有我在！
她握紧我的左手，微笑注视我。
乐乐，妈妈病了，你会想起妈妈吗？你会担心妈妈的病吗？
你会……害怕妈妈死吗？
药水一路畅通无阻地灌进去，我顺畅地从ct台上下来，才觉得有点做作，有点矫情，有点鸡皮疙瘩掉一地。
都怪医生的心里暗示，说得那么恐怖，还非要什么陪护!
你没看见吗？鑫金家政跟他们是一条龙服务，都不要陪护他们到哪里去赚钱啊!不过也好，要不怎么会有我大献殷勤的机会呢？她调侃道。
鑫金家政办事处就在一楼大厅东南角，而ct在大厅的西北角。
其实你这个加强根本没必要做，做手术的时候将囊肿里的水抽出来化验一下不就行了吗？难道直接抽出来的水还没ct做得真实吗？他这纯粹是在赚病人的钱，一个ct加强得几百块。方正红说。
可小王医生说不做不行，说得神乎其神的，我也是怕了。
他不说得让你怕你会做吗？这就是医院的潜规则。
刚出电梯就听见吵闹声，像是有谁在闹事，又是医疗纠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