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当空, 舰船如刃劈开重重海浪,卷起千堆雪。
梦境支离破碎,或是与兄弟在下邳分别时所见的最后一面, 又或是连月的行尸走肉, 心不在焉,再之后, 是仿佛无休无止的剁肉声。
……吵死了。
关羽蓦的从梦中惊醒,睁眼所见是在摇摇晃晃的木制天花板。
他挣扎着起身, 大脑还混混沌沌,呼吸之间仿佛还有酒气。
他捂着头疼欲裂的脑袋, 迟钝的开始回忆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与赵云皆受荀清恒之邀,一同品酒,只记得那位荀使君虽实在是不懂喝酒,但他酿的酒却是实打实的好酒, 他走南闯北多年也少见这般烈的酒。
又兼心中郁气难消, 不由得也多喝了几杯……
所以这是哪儿?
他身量极高,这小屋虽布置得精致, 但还是局促了些,他不得不弯低了些身子,推开木门。
迎面而来的竟是冰凉湿润的海风,溅起的浪花拍打在了廊道上,抬眼望去,是一望无际的海水。
陌生、荒诞、又离谱。
关羽尚且在宕机状态,身后却猛的被人拍了下, 他下意识一肘子欲攻向身后之人, 未想那人力气大得离谱, 似是早想到他的行为, 一把架住了他的手。
“二弟!”
那人声音颇有些激动,又带着些许感慨。
关羽终于看见了那人的面孔,一张不威自怒的脸面无表情着,他静静与那熟悉至极的人凝视了许久。
“某……竟是与大哥相遇于地府。”
他沉声道。
刘备:……
“二弟说笑了,”他笑呵呵在关羽胳膊上拧了一圈,很是用劲,“备好好站在这,三弟亦是。”
关羽吃痛之后才反应过来,他一把握住了刘备的手,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那无休无止的剁肉声终于停了下来,有人冲了过来,衣袖还高高撩起着,俨然是方才还在干活。
“二哥啊!你可终于醒了!”张飞大声喊着,“我先前让大哥把你拍醒,他偏不愿!果真是心疼二哥哩!”
“二哥不知啊,这海边人偏喜欢那刺多的,我今儿收拾了不知多少条海鱼,晚些时候带你尝尝鲜!”
关羽深沉的抚过胡须,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备苦笑,张飞则大声的哼了一声。
一番解释过后,关羽方才听明白了事情始末,他一拍桌案,自是明白了自己先前皆为人所骗。
“荀清恒手中为何有大哥亲笔书信?”他问道。
先前若非荀晏拿出刘备写给袁谭的信,他也未必会就这样信了。
“仿造而已,”刘备叹道,“于他而言恐怕不算难事。”
“未想其竟是如此小人!”关羽怒道,“竟使如此阴招!”
张飞悄悄附和他。
刘备一时有些出神,回过神来以后不由苦笑。
“恐怕我等还承他的恩情。”
“曹公本欲杀我,他设伏于我,却未取我性命,已是偷来一条性命。”
他苦中作乐之中倒了杯水,言语中不见愤懑,反而在宽慰自己的兄弟。
“……那我等现在何地?”
“黄海之上!”
关羽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备已随意的从袖中取了份诏书出来。
“得朝廷任命,迁刘三为乐浪郡守。”
“……刘三何人?”
“刘三,”刘备温和的声音突然有些咬牙切齿了起来,“乃备。”
他确实不该相信那生得张美人脸的荀氏郎君有什么好心肠,直接否了他刘备的存在,还给他换了个如此随意,毫无美感的名。
最无法接受的还是把他直接扔去乐浪……那儿可是真的,比之辽东还偏僻的蛮夷之地,都快要出了幽州边境了。
信中那人还口口声声说着大有可为,朝鲜半岛的统治与开发就靠刘公了云云……
凭栏而望,是漂泊无定的黄海,也正如他日后的路途一般。
“备本就只此一条路可走,蛮夷之地亦无妨,”他说道,“只是连累了二弟三弟,以及两位先生受我拖累,一道去那偏远之地了。”
关羽抱拳道:“愿随大哥同去!”
张飞接茬:“我也一样!”
船只摇晃间,下一层里有文士骂骂咧咧的出来,和那船工争论着什么,看到上层三人顿时惊喜的挥手,他身后的人听得声响也探了个头出来。
正是与刘备同去的简雍与孙乾。
望着此情此景,刘备心中不由感触极深,还未待他说话,却听关羽终于后知后觉的想起了什么。
关羽想起了那日里还有个谁与他一道饮酒。
“子龙呢?”他一拍大腿道。
——————————
赵云睡得还挺香。
他连日奔波,本就许久没有睡上个好觉,小酒微醺,眼睛一闭直接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屋内点着极淡的熏香,丝丝缕缕的如药草清香,他的身上盖着一件薄薄的毯子,毛毯滑落,他看到七零八落扔在地上的简牍与文书。
“子龙将军醒矣?”
那声音有些含糊不清,也带着朦胧睡意。
赵云坐了起来,看到书案后正有一年轻郎君,宽袍大袖的深衣曲裾,露出一截白皙的腕子,手还半搭在文书之上。
……只是明显方才不在处理公事上,因为他面上还有着浅色的压痕,眼睛也半眯着,身边的文书毫无规律的堆放着,颇有一种要把人直接埋过去的感觉。
能叫每一个有点强迫症的人感到绝望。
荀晏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下意识撑了撑桌案欲起身,不料碰到了他堆积的一沓‘高山’。
“嗷!”
他惊叫一声。
这年头的文书还不是统统用纸的,相当一部分还是竹简,那分量还真不轻,要不然哪来的学富五车之说。
赵云眉头跳了跳,感觉自己酒醒了。
他利索的过去把倒下的文书搬走,又忍无可忍的帮着稍稍弄得整齐些,起码别成了危楼。
始作俑者无所事事揉着自己方才被砸疼了的手腕,理所当然的看着别人给他收拾残局,还有空去叼块糕点。
“将军酒量不行啊。”
荀晏揶揄道。
赵云看了看明显不是短时间能多出来的公文,再看看外边时间,终于回想起了先前的酒宴。
好酒,确实是好酒,但好酒也醉人。
“云多有失态,不知……”他斟酌着说道。
“嗯不久,不过是睡了一日多。”
荀晏随意的答道,他从袖中取出了一物放在案上。
那东西不过是个粗制滥造的木牌,但赵云却瞬间目光一凝,陡然用格外冷厉且探究的眼神看着眼前这毫无防备,穿着也如寻常文人的徐州刺史。
那是关羽的军符。
他如何会睡上这么久?同坐的关将军又如何会将军符交出?
荀晏的目光淡淡从赵云悄无声息放到腰间的手旁扫过,他咳嗽了两声,扫去胸间滞闷。
“将军忘矣?”他说道。
一日前,处理完徐州各世家的宴饮后,他又以品酒之名私下请了两位功臣前来。
酒是好酒,他特意酿的高浓度酒。
人亦是世间少有的勇士。
只可惜邀请他们的人却心怀鬼胎。
荀晏这般想着,垂下了眼眸。
赵云面色突然有些沉了下来。
他虽醉得厉害,但还不至于喝断片,这般提醒下确实模模糊糊回忆起了那日具体的一些对话。
当时头脑发昏尚且不觉,如今回想却觉格外奇怪。
当时荀晏问:若是玄德公尚在,却要往蛮夷之地,卿可愿同行?
关羽答:既为兄弟,生死相随。
他隐约想到了一个可能,顿时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向了那位荀氏郎君。
荀晏有些倦怠的避开了他的眼神,淡淡道:“关将军有事,先行离去了。”
“恐怕几年间都不会归来。”
赵云抿了抿唇,他问道:“刘使君未死?”
荀晏不答。
他再问:“此皆荀君设局。”
这次他用的却是确定的口吻了。
荀晏终于微微一笑,他抬眼看向了这位年轻英俊的将军。
“此皆将军揣测而已,”他笑道,“不过晏也确实并非良善之人。”
他设局陷害他人,待主公不诚,主动挑起战争,手染鲜血无数。
他这样的人,在各种意义上来讲也算是一个坏人了吧。
赵云沉默良久,声音有些滞涩的问道:“为何云尚在?”
“将军当时醉了。”
荀晏平静的回答。
赵云看向了眼前之人,身形单薄,犹带病意,若是他此刻想,他应当可以一击即中,即使眼前的人也是有名的剑术大家,但他没有佩剑,又在病中。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长长叹息一声。
“荀君又为何要告知于我?”
荀晏随意翻过先前批注了一半的文书,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
“不忍叫将军明珠暗投。”
赵云一腔复杂情绪陡然被打断,他哑然看着这人,心想着哪有人这般形容自己的。
“是去是留,皆看将军意愿。”
荀晏挑挑拣拣取了几册出来,也不再理会屋里另一人,晃晃悠悠的出了屋。
赵云下意识跟了出去,那玄衣的郎君只是微微回头看了他一眼,并没有什么表示,也就任由他跟着。
穿过前院,穿过廊道,几棵秃秃的枣树后便是后院。
宅邸的后院被开成了田地,府上的主人素来孑然一身,没有妇人,没有子女,至多也只有一个外甥女,也就用不了那么多的地。
赵云看了好几眼才算是明白过来,他大概还是第一次见到会有刺史在自己府上种地,还把后院全开垦成了田地。
农人在田间来来往往,看到府上主人来也不显得惊讶,只是寻常的行礼过后便自顾自干自己的活去。
边上有小棚,荀晏带着身后的人进去,倒了壶凉水,桌案上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图纸与记录的数据。
“这是?”
赵云略有些迷茫。
“种子田,”荀晏答道,“凡谷,成熟有早晚,苗秆有高下,收实有多少,米味有美恶……”
他掰着手指头一一说道。
赵云听得半懂不懂,但大概也明白了是取良种的法子。
他陡然有些心生复杂。
他后知后觉想起来这位使君少时还曾研制过曲辕犁,确实应当精于农学。
荀晏瞥了他一眼,说道:“将军莫要多想,晏至今并无什么拿的出手的成果。”
他懂个锤子的种田,还不是天天寻那些有经验的农人,最好给他们再教育一下,争取培养个农学大家出来。
学农,这门学问过于为难他了。
“不过……”他话锋又一转,“前些时日有人从岭南的商队那儿购得了一些种子,或许有奇效……”
也或许水土不服。
“……此举大义。”赵云说道。
“大义没有,失败挺多,”荀晏撑着下巴说道,“我一直在做错事。”
赵云望向了外头,心绪莫名的就平静了下来,他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人的意思。
他们之间并无生死之仇,这位荀君也尽量的坦诚了,他望着对方白皙的手指,似是文人的手,却又能看到一层层只有拉弓执剑才会有的茧。
那玄衣的郎君笑了起来,他生得确实好,杏眼弯起时显得格外无辜,浑然不似手上染血的人。
“晏有意带将军来的,”他极为坦然的说道,“还望将军莫要见怪。”
他当然没有什么虎躯一震的王霸之气,也不可能自称比那位漂洋过海的刘使君仁义有魅力,他只能刷点印象分。
[强行刷是吧。]
清之凉凉的说道。
沉默许久后,赵云道:“我麾下部众一路随我跋山涉水,云不能弃。”
“将军要什么,提便是了。”
“粮谷、盔甲、铁骑、冬衣……”
“尽力而为。”
“但我大抵不会久留徐州了。”荀晏道。
赵云叹了口气,他说:“荀君日后莫要请我吃酒便是了。”
荀清恒的酒喝不得,他算是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