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最近的笑容也逐渐消失了。
箭矢如雨, 自高处射下,纷纷落在了曹军营寨之中,激起一片惊呼与怒骂。
那些弓箭手站在堆起的土丘上 ,又在土丘上建起了木楼, 随后这些士兵居高临下向下面的营寨射箭, 如同射杀待宰的羔羊。
下边一片人仰马翻, 数十甲士用身体当成屏障,护卫在曹操身边,他们将盾牌顶在头上, 一路狼狈的逃出射程。
曹老板一身狼狈, 所幸他运气好, 只发髻上插了根箭矢进去,他往后脑勺一摸将它拔了下来,奋力一扔。
若是再歪上一些, 射中的大概就是他这颗金贵的脑袋了。
可惜他身边的甲士,不少都身中数箭。
他约束好士卒离开那片区域, 待处理好惊慌失措的兵士,他回头看向眼前,面色极为阴沉。
“此皆勇士也,速请军医前来医治!”他吩咐道,“若有不测者……就地掩埋,封赏家属。”
如此情形,他自然笑不出来,更别说没过多久还有那粮秣官来给他添乱子。
那些冀州弩手虽然可恨,但最危急的还得是粮草。
按照眼下的状况, 他的粮草不足以支撑太久, 而他与袁绍之战眼见着是不可能短期内结束。
他这发小发檄文要攻打他时急躁得很, 结果到了点儿反倒是稳重了起来,似是已经知晓拼粮草供给,曹操不可能拼得过他,所以就准备慢慢将他耗死在这儿。
“司空亦有优势,”郭嘉匆匆赶来,也不见外自个伸手先倒了杯水喝,“官渡离许都近,距邺城则远,如此之长的补给线,袁绍也不见得能好过。”
盐津,白马,曹操都不要了,一步步退后与袁绍对峙在了官渡,也让袁绍不得不深入敌腹。
思来想去,曹操开始怀念故人了。
他怀念人形计算机荀某了,他想着若是清恒现在此地,必能调配物资多撑上一阵子。
“奉孝方才前来,营中士气如何?”
“众皆惧也。”
“哦?”曹操似是听出什么意思来,“卿有计破敌?”
“破敌称不上,”郭嘉淡定的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此物却可解一时之忧。”
曹操望去,见到图纸上复杂的线条与结构,他虽不通此道,但也一眼能看出是类似攻城武器的东西,且那笔触颇为熟悉。
“霹雳车,”郭嘉解释道,“清恒落在嘉这儿的。”
曹操左看右看,感觉这图纸颇似郭嘉帐里垫桌角的,他狐疑的看了两眼,郭嘉岿然不动,他只得作罢。
“当真如此神奇?”
郭嘉摊手,“嘉亦不知!司空不妨一试。”
半月后,在曹营外筑起高楼的袁兵故技重施,再次登楼提弓,却见下头的营寨早有所备,一阵嘈杂后自人群中推出了一架庞然大物。
这是何物?投车?
下一刻,战鼓轰然响起,却也盖不住那投车发出的巨大声响,声如霹雳,投弹的射程足足能有半里,如雷击般砸中袁军所筑木楼。
巨响之下尘土飞扬,残垣断壁,木楼轰然倒塌,那土丘都缺了半个角,更别提其中的人了。
边上逃过这一劫的袁兵几乎目眦欲裂,心中哪像着攻敌,甩开膀子就跑,一下子挤得人仰马翻,骂声一片起,还未调解好内部矛盾,霹雳声又响。
如此之下,袁绍之策破矣。
而曹军霹雳车的威名却一战打响,无人不惧。
压抑了许久的曹操也终于心情释怀了一些。
“听闻东方有流民,称青州一战亦是霹雳破敌,与这霹雳车颇为相似。”
曹操来了兴趣,询问着负责监督造车的刘晔。
刘晔心想着,那还听闻青州的霹雳会冒火星冒烟呢,这想想也不会是一个物种。
这般一想,不得不觉得那位素未谋面的荀使君可真是个搞武器的好手,可惜未能一见。
戏忠在边上凑了过来,顺势给刘晔解围道:“袁谭已退,总归东方暂且无忧矣。”
东方无忧确实是好事。
曹操心下叹气。
袁绍虽强,却也不可能真的强他十倍,而是强在无后顾之忧上。
袁绍据北方四州,大敌公孙瓒已灭,进可攻退可守,正在最巅峰的时候。
而他大抵便是四面楚歌,东方有袁谭,西边有刘表,南边有孙策,还有一群关中诸将虎视眈眈,哪边都是需要布置防线的,这般轮下来,能拿出来和袁绍决战的兵力不就少了嘛。
郭嘉今日又迟到了,便走远了点抱了一大堆今日刚到的书信与密件再来,往里一瞅莫名松了口气。
幸好陈长文不在,他腹诽道,也不知他哪儿得罪了这人,天天盯着他不放,好在这人家中有事辞官了。
不然他一天天的连迟到都要被人说,这过的都是啥日子呢!
总归曹操不在乎,还好声好气招呼郭嘉坐下,别人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他们又不似袁绍手下的多派系谋士那般富有战斗性。
……毕竟大多数都是老乡。
仍然是许都那儿老生常谈的事儿,比如孔融作为文士之首带头唱衰曹操、又比如哪位重臣悄咪咪收拾好了家当似有拔腿就跑之像……唯一有重量性的就是荀彧的信。
他打了个哈欠睡眼朦胧的翻了翻剩下的信件,蓦的手上一顿。
“奉孝?”
曹操这会倒是十分敏锐的看了过来。
郭嘉只是停滞了一瞬便恢复如常,笑道:“是昨夜睡太晚了,一时晃神。”
“还得保重身体。”
曹操嘱咐道。
他翻过荀彧送来的信,看了两遍还是叹了口气。
“军中缺粮,我有退兵之意,”他坦诚的向席间亲信的谋士说道,“令君之意乃不可退兵,我军必能取胜,尔等有何建言?”
他说得轻巧,旁人竟一时摸不准他心里头究竟是什么意思,是想退兵呢,还是不想退兵呢。
郭嘉心中还挂念着方才另一封信,没能接收到老曹的电波。
……接收到了他大概也不想出头,荀彧在战前给曹操灌了碗叫作四胜四败的鸡汤,他在出征前又给曹操灌了碗叫作十胜十败的鸡汤,结果现在曹操又缺鸡汤了。
也不怕撑死。
于是贾诩起身道:“公明胜绍,勇胜绍,用人胜绍,决机胜绍,有此四胜也,何愁不胜?”
曹操不喜反怒,沉着一张脸问道:“如文和所言,孤为何迟迟不能得胜?”
贾诩仍然淡定,他慢悠悠理了理衣袖,继续说道:“天下岂有万全之策?明公相持日久,不过是为万全故,若得时机,则战局须臾可定也。”
曹操看了他几眼,蓦的如变脸一般大笑了起来。
“文和所言正合我心!”他说道,“如粮草何?”
所以他们还是得谈谈粮草。
战事频频,就连屯田也是入不敷出,郡县供给也因各地叛乱遭到了阻碍,还有一帮子人投袁,导致从郡县调粮愈发不顺。
“文远将军去鲁郡平叛,可否顺道去徐州运些粮草来?”
戏忠提议道,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提议似乎有些强人所难,毕竟徐州方才经过一场战役,恐怕还没能缓过劲来。
一群人讨论了半天没得出个确定的结果,反倒是刘晔提了一嘴向粮商买粮得了诸人的关注。
“向哪儿的粮商买?”有人问道。
“自然得是冀州的粮商啊!”
嗯,很损,曹操觉得自己挺喜欢,但他还得找到这么一个不怕死愿意卖的奸商,自以为聪明想两头转混水摸鱼的人恐怕不缺,所以他还得找个更奸的人与那奸商交涉。
他看了看下头一个个仪表堂堂的谋士,眼神莫名就停在了老神在在的贾诩身上。
贾文和突然感到一阵恶寒,他抬头,看到了曹司空正少有的用一种温情的眼神看着他。
“此事便交于文和去办吧,”曹操温声道,“毕竟你是冀州牧。”
……贾诩一时失声。
会散,待众人走了个七七八八,睡了半程的郭嘉终于一脸挣扎的睁开了眼睛。
他只是不想面对,他袖中藏着俩巨大的麻烦。
在老板的注视下他垂头丧气的说道:“文若另有一信,道是欲调清恒归许都。”
曹操顿时皱眉。
如今正值战时,徐州堪堪稳定,自然是不换刺史最好,但若是从另一方面说……他也确实担忧过荀氏手中的兵权,也曾经后悔过自己如此做是否有错。
“为何?”
他问道。
郭嘉面色略微沉下,“因病不可担职。”
他说得简短,因为荀彧并未说什么病,只是将后续如何安排都告知于曹操,言下之意便是决意要调荀晏回来了。
但能让一向以大局为重的荀令君做出这种事,恐怕并非小事。
曹操也不由眉头紧锁,终究是答应了下来,心中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担忧,还是有些隐秘的放松。
“还有何要事?”他又问道。
郭嘉一怔,右手下意识摸过袖中的密信,开口却道:“无事矣。”
他说:“司空,嘉还得赶着给友人觅个良医呢。”
曹操知晓他们二人感情甚笃,自然不疑,还宽慰了几句才放郭嘉离去。
郭嘉一脸愁眉苦脸的离去,愁眉苦脸的回到自己的军帐中,屏去他人,再愁眉苦脸的拿出袖中那封没有交给曹操的密信。
他上看下看,木着张脸点了个灯,将那张写着荀清恒似在徐州藏匿刘备,与其勾结图谋不轨的字条烧去。
他想着他还得干些啥,哦对,得去处理一下中途接手转手的人,还有源头,话说文若知道此事吗……
他抓了抓自己还算茂密的头发,表情痛苦。
果真是上了贼船啊,都怪他交友不慎。